《倒计时》

天下无言

《倒计时》

文/王娟

日子过着过着就成了回忆，回忆一句话、一件事、一个场景。

六月最能证明夏天的热。白天与黑夜温差不大。今夜不知天上宫阙在哪个方位。时间还早，下楼看看。

楼下有小朋友组队玩老鹰捉小鸡。一位小女孩的爸爸当老鹰。女儿指哪儿他逮哪儿。小朋友吵吵说这不公平。你偏心。爸爸承受着指责笑着说那你们轮流叫我爸爸，我也听你们指挥。场面失控，小朋友嬉闹着追打他。我坐在红色长椅上一会看天一会看小朋友们做游戏。这游戏我小时候也做过。只是没有爸爸参与。爸爸在省城上班，我在乡下做留守儿童与姥姥姥爷生活。童年爸爸只是个遥远的名词。一年两次见面，次次觉着陌生。好在十二岁开始妈妈带我到省城定居，从此爸爸不再是陌生人。

不陌生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一辆救护车的呼啸声。

眼下晚风轻柔，但思绪仿佛被它吹出老远，飘走在小区的角角落落。可以确定思绪里的影像有我现在坐着的红色长条椅。

2015年差不多比这个月份晚些时候，应该是秋天，午后秋风尚未萧瑟，我从小区的北门穿小路回家，路过现在的位置。视线不远处爸爸正坐在这把椅子上和小区的老人聊天。老人们聊天很专注，我连拍几张照片他们都没有冲我看一眼。

那位老人问爸，在哪栋住？

爸回答，就在身后这栋，有两个卫生间，是姑娘女婿买的。

那是到姑娘家住几天？

爸说，不是住几天，我这个三姑娘结婚后也没和我们分开过，外孙都十二岁了。

那不赖，我是和儿子住一起。

爸问，你在几栋？

我在公馆住，有五个卫生间。

爸发出惊讶的表情，五个卫生间，到是多生几个娃娃也不用抢上厕所。

爸发现了我，冲我笑，他那花白的头发在秋风中微微上扬。

你先回，我和这个老乡再坐坐。

这个记忆的镜头是爸爸在小区最后的回忆。入冬他就不再出门。几次想打电话给原来的老邻居，想让他们来家串门但不好意思开口。他征求我的意见，用不用打电话，人家会不会讨厌。

爸，打吧，他不会讨厌，如果愿意咱们可以去他家串门。最终爸还是打了电话，但爸没说见面的事，只是在挂电话前嘱咐，要保重身体。

爸的病怕冷怕感冒，我不敢轻易带他出去逛街，万一伤风是命的问题。我们上班爸在家有电视作陪。后来电视不能安抚他的病体。开始疯狂打电话，一天会给我打几十个电话。

你在哪？几点下班？我喘不过气来。

我飞奔到家，爸乐呵呵地看着我笑。

掩面而泣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家里请了不住家的保姆，可是爸像看贼一样盯着保姆。

他怕东西被偷走怕米面被浪费，爸让我把所有博古架上的摆件收起藏好。

生命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返回原点的。

直到现在我们没有关卧室门睡觉的习惯。

爸的身体不允许我们关门，他打呼噜并且气血严重供应不到心脏，只要听不到呼噜声就得过去推推身体。让换个睡姿。

日子过着，窗外没有几片叶子能熬过大雪纷飞冬天。爸熬过来了。下一个春老人的身体明显虚弱了许多。夜里爸会被梦惊醒。他喊：小青小青。

我跑过去握住爸皮包骨头的手 ，安慰他，爸只是梦，梦而已。

这一夜，他重复梦里的故事夹杂着他青年时候的经历讲到晨曦。爸开始黑白颠倒，我和爱人只好轮流值守听爸讲过去的事情。

医院已经束手无措，我开始请年假。保姆无法说服爸爸进食。

爸爸的吞咽困难，做好他喜欢吃的面、菜，用破碎机打成糊状，一勺一勺喂。我喂只吃两口，爱人喂吃五口，孩子喂（我的儿）吃的最多，一边吃还一边抬头笑。

爸始终没有太累我们。上厕所即使搀扶着也一定要到卫生间。

生命真的像烛光，燃烧着明亮着，看着看着灯芯慢慢弯曲直到最后的光亮熄灭。

那天是周日，一早爸喊我，小青小青。

昨夜做梦了，梦不太好。

爸 ，只是梦。

真的不太好，梦见地下站着全是已故的人，他们说叫我来了。

爸，别吓我，那只是梦。我哭，爸劝我别哭，人都有这一天。只要是按照规律走到尽头就没啥伤心的。

我想上厕所。

就在卧室吧！

不，你扶我去卫生间，顺便到客厅看看。

父女俩刚走出卧室门，爸的身体突然下沉，像重石般往下压。

爸、爸！我从后面抱着爸沉重的身体，其实当时他已经很瘦理论上没有那么沉重。

写作业的儿子跑出卧室，怎么了？

快打电话，打120，快。

我冲儿子吼。

爸，不要吓我，我费了这么大周折陪你到老，你不能这样草率。爸坚持坚持。

我没有眼泪，爸的身体已经沉到地板，我从后面抱着，速效救心丸已经让儿子找出来，我喂进嘴里。爸的脸铁灰，有些歪斜，眼睛不想睁开。

好重好重的生命在我怀里。

孩子快去下楼接120，叫几个保安叔叔上来。

我打电话给远在外地出差的爱人，微信群告知外地的姐姐们。

医生到了。那救护车的声音撕裂着我的情绪。马上打了针。爸爸很争气。面色红润有光泽了。

我和儿子一起上120护送到医院。

医院不能让儿子待。催促他回家，孩子不想走，他和姥爷的感情深过我们。一出生就由姥姥姥爷看护着长大。隔辈亲谁都比不了。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乱糟糟的眼泪模糊了视线，终于亲戚们赶到医院。

爸开始发脾气，不能一刻看不到我。

此时我要在再次下的病危通知上签字。一边恳求医生救救老人，最少让他见一面外地的亲人。

打强心针！

贵的延迟时间长点。

好，打吧。

爸打了几针强心针不记得了，后半夜老人握着我的手说有点气紧。医生过来安抚并打了一针。我看着爸的眼睛爸看着我的眼睛，我轻轻说，爸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大姐二姐就来了，他在路上了（我爱人），马上就回来了。

爸安静地点头，慢慢地想闭上眼睛，也只是想闭上。

此时我喊医生，医生做心脏复苏。

爸睁着眼睛配合着，那么顽强，只是心脏已经无力跳动。

眼睛始终是睁开着。我清楚有未了的想念。

我、外甥女婿、表哥表姐给换衣服净身。

后来我们抬着爸尚有体温的身体放进殡仪馆的箱式车里。它前我后，一路护送，送到火葬场。

再从车里抬出来轻轻放进单间冰柜里。我仔细摆正爸爸的身体，他是要体面的人。不管在哪里都是要样子的人。

回吧，此时才意识到我成了没有父母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