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br></h1><h3> 本书付梓之日,恰逢今年的父亲节来临之时。<br> 这是我的第三卷《随感录》,也是我的第11本个人作品集。万籁俱寂的夜里,当我最后一次认真校完出版社为这本集子审改后的清样如释重负时,我突然想起了已经离开了我整整10年了的父亲。倘若父亲泉下有知儿子又出书的消息,他会感到高兴而颔首称许么?<br> 前年的某日,在小城湖滨大道偶遇拖着一旅行箱的书法家樊稼生先生,得知他刚由女儿陪同从延安旅游归来,虽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哪里像一个已93岁老者的样子?这情景也促使我一下子想到了父亲,父亲与樊老近乎同龄,倘若父亲仍健在,那该多好啊!<br> 我怀念父亲,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深切,这样绵长。这卷集子中收录了两篇我怀念父亲的文章,一是《父亲之死》,一是《父亲的背影》。前者几乎整个是场景的实录,它透支了我太多的眼泪;而后者则着重于情感的表达,它包容了我全部的心声。就我个人点评,我对《父亲的背影》是比较满意的,不敢说它是集子里所有文章中的最佳之作,但肯定是我的倾心之作。我之所以能做到“至老身犹书卷里,不眠人在漏声中”,“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是因为我的眼前常常闪现着父亲的背影。<br> 父亲永远是我“思齐”的榜样。他仅读过两年私塾,却终生都没有间断过学习和写作。最令我钦佩和警醒的还是他对我的告诫:“写作和做人一样,都要行得正、坐得稳,不要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几十年来,我经常提醒自己不去写那些无病呻吟的作品,更鄙弃那些为了“阿堵物”而胡编滥造甚至于诲淫诲盗的东西。那样做既与党性有违,也与良心有亏。我不屑于此道,更不会去钻营此道。我深知,鸟儿飞过总会留下踪迹,写的东西是会传之于后人的。也可能你在世时没有多少人会关注你,但说不定你身后人们从你的作品里会去重新审视你。你的作品是给人以启迪或激励?抑或是给人以窒息或毒害?你自己知道。有了这份后顾之忧,你就会常怀惕惕之心来对待写作,你就不会为自己的白纸黑字见不得人而脸上发烧和将来九泉不安。而此刻我想告慰父亲的是,我自信我所写的这些东西都还经得起历史的检验,也都经得起良心的拷问。<br> 谨以本书献给我敬爱的父亲!<br> (2022年6月18日写于黄石行思斋)<br><br></h3><h3>附:父亲的背影<br><br> 同朱自清当年对他父亲的感受一样,我最忘不掉的也是父亲的背影。<br> 父亲留下的遗物中有十六个笔记本,我特地带回了黄石作纪念,我担心搁在武汉会丢失,这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我知道这笔记本的价值,这十六个笔记本里,凝聚有父亲晚年的经历和心得,寄寓有父亲对后辈的期望和传承。<br> 翻开父亲的笔记本,看到那打从我记事以来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迹,我就像重新见到了父亲一样。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苍劲钢笔字,那连贯几十页没有涂改一个墨点的篇章,都仿佛在诠释着父亲认真和正直的一生。读着笔记,我又像是在亲耳聆听父亲说话,父亲的神态和笑容都历历如在眼前。<br> 父亲的笔记本里大致有这么几项内容:日记,这是主要的,记述的是他自从我母亲去世以后二十多年来的生活及思想情况;诗歌,这部分也占了较大篇幅。父亲文化不高,对诗词格律并不很懂,但他喜欢借这种文字简明排字整齐的表现形式抒发感慨,他自己戏称为顺口溜;另外有两本则是他自撰的中国历史故事。尽管已到耄耋之年,他却曾对我踌躇满志地说,要自己写一部中国历史,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而且他的确也在实践了。他用的章回体写法,对仗像模像样,文字密密麻麻,少说也写有十几万字了。他没有想到他会猝然离世,只留下了一个“半拉子工程”。<br> 我曾听说有这样一位父亲,在工作之余默默无闻地写作了一辈子,没有一个字变成铅字,但他仍执着地坚持着。当有人询问他这样做的动机时,他回答:就是想为后辈人留下一个好学的背影。<br> “给后辈人留下一个好学的背影”,当我陡然听到这话时心里猛地一颤:这真应该是我的父亲说的话啊。但我知道,我的父亲永远不会这样说,打死他也不会这样说。他这人一辈子刚直,“精钢不作钩”,他不会谀上,也不会曲下,即使是对自己的子女。他会觉得这话太矫情、太肉麻,用今天的网络语言来说就是太“做秀”。否则,那就不是我心目中的父亲了。<br> 但父亲确实是给我们留下了这个“好学的背影”的,他是在用他的矢志不渝的追求,在用他的百折不挠的坚韧,在用他的一丝不苟的态度,在用他多少年来如时针运行毫不走样的姿态,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眼帘复制着这“好学的背影”。那交影重叠轮廓分明的“背影”啊,如刀削斧凿般在我的心头定格,我敢说,一点也不比罗中立的油画《父亲》逊色。<br> 父亲是一位“老武汉”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家原在顺道街的老屋因拆迁还建按面积“化整为零”,变现了三间小房分别给了我三个弟弟三家居住,留下二十个平米兑换了间门面用来出租,出租的钱父亲多用来贴补了几个子女,他自己却没处可栖身了。父亲考虑到在外再租房居住不是长久之计且经济上也不划算,便四处打听,终以两万元钱在青年路一栋旧楼房内买下了一间仅十几平米房间的居住权,他与继母在这间小房里一直住到他去世。在父亲鳏居及续弦后的那些年,我在黄石虽然事务较忙,但也会时不时抽空去武汉看望他。有时是我自己想去了,有时是父亲想我了。现在通讯和交通都方便,拿起手机便可联系,当日便可成行。所庆幸的是我在此期间曾有三次到省委党校参加培训,前两次各三个月,第三次一个月。父亲居住的这栋楼房离省委党校仅公交车一站的距离,在那些难忘的日子里,父亲有时在早晚散步时也踅到党校来转转,我则几乎隔三差五晚上都要去父亲那里坐坐,陪他聊聊天。只要我走进到那逼仄的空间,首先映入眼帘的几乎总是他的背影。<br> 父亲居住的小房间实在是太小了,窗户下摆了一张双人床,床边一张陈旧的小长方书桌,桌旁一把旧藤椅,就把整个空间塞满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摆了一张方桌和零星杂物,便几无插足之地。所幸窗户边开了一个小门,门外有个不大的阳台,一半作厨房,一半晒衣物。这本是一套三室一厅房间,房主想必是另择了住处,而分别将这三室的居住权卖给了三户人家,父亲只能与其他两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平时还好办,但逢早晨或夏季,上厕所和洗澡就只能排队了。这就是父亲劳其一生最后的住所,用“蜗居”这两个字来形容再贴切不过。想当年刘禹锡作《陋室铭》,我想其陋室之陋也绝不会有父亲的蜗居之陋这样的程度吧。但父亲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却似乎很满意,从未见他在我们面前诉过苦。我每次去看望他时,只要推开门,总见他独自趴在窄窄的长条桌上在不停地写啊写。我看不到他的面容,唯看到他的背影。这是我曾经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背影啊。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它,那是他为了全家生计每天不得不早出晚归的时候。他的背影迭现着春夏秋冬,闪回着阴晴冷暖。但那时他的背影是笔直的,步履是昂健的。而现在呢,我明显感觉得到,他的背影也老了。夏季炎热,他干脆就赤裸着上身,肋骨显露,腰有点弯。冬天则是紧裹大衣,近蜷缩般。看到我来了,他先是一惊,待转头看到是我,脸上瞬即露出笑容:“你来了?”只有在这时,他才收转思绪,挪动藤椅,面朝着我和我说话。<br> 我有时想不明白,父亲难道不知道,他那点文化底子距离做一个读书人的愿望差得太远了么?他在那一代人中尽管还算有点墨水,但毕竟只读过两年私塾。当年为了躲避国民党抽壮丁,十三岁就离乡背井出外学徒。但他心里总有个梦,就是渴望能成为一个读书人。当梦想得不到实现以后,他便将希望放在了子女身上,希望我们能替他圆梦,只可惜我在应该读书的年龄却和他一样早早地步入了社会。只有到了第三代身上,当他看到他的孙子辈们一个个都成了正规或名牌大学毕业生和研究生,他才真正感到欣慰了。<br> 但父亲之可敬就可敬在他自己从未放弃,他毕生都在锲而不舍苦苦寻梦,像夸父追日那么执着,像精卫填海那么虔诚。他在一个小厂当厂长时因工作太忙没时间读书,有计划的读书是从他退休后才正式开始。他在六十三岁那年开始写回忆录,我惭愧没有对父亲尽到孝道,仅在他八十寿辰之前,帮他将回忆录整理成《岁月》一书出版,作为给他祝寿的礼物。<br> 父亲本是性情中人,他眼光敏锐,憎爱分明,但有所感,必发为文。他关心时事政治,每天必看新闻联播,对社会新闻尤为关注。诸如苏东演变、两伊战争、汶川地震、九八抗洪、工人下岗、矿难事故、奥运开幕、飞船上天等等,几乎都能在他的笔记本里找到实录。或愤怒,或感慨,或疾呼,或叹息,或振奋,或欣喜,其深深的忧国忧民之心由此可见一斑。<br> 父亲离开我整整十年了,我经常梦见他,他还是一如既往以背影示我。见我来了,转过身一笑,开口说话了:“你们来了?”我回答:“来了。”我已成惯例将带给他的一箱大冶劲酒轻轻搬到他脚下,我对父亲所有的爱和敬意,包括想要对他说的话,都包含在这箱酒中了。<br> (2021年8月14日写于湖北应城华英斋)<br> <br></h3><h5> 作者系原黄石市黄石港区政协主席,现全国各地杂文学会联席会副会长,湖北省杂文学会副会长,黄石市杂文学会会长。</h5><div><br></div><div><br></div><br> <p class="ql-block">父亲的手迹三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