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午休时光

一日曲

<p class="ql-block">  小学同学电话来约打牌,说十二点半开始,我说:别,一点开始吧,要午睡呢!午睡是打小养成的习惯,吃过午饭一定要眯一会,哪怕只有五分钟,不然整个下午都昏昏沉沉,每天要睡够八小时,晚上十点前入睡,如果哪天没有午睡,晚上八九点就睡意浓,这种生物钟无缘灯红酒绿,注定是生活在小城市的命格。</p> <p class="ql-block">  居住的小城是个江南小镇,始建于唐,沧海桑田,历史上的老城区如今只留下了一段残缺的古城墙,其它的痕迹在经年的城市改造中都荡然无存了,现如今,古城墙也被修复得面目全非了。</p> <p class="ql-block">  记忆中的小城,在七十年代还没有城乡之分,一条护城河绕城而过,对岸就是山野,城区有一条三华里的主街,是五六十年代兴建的,始于古城的大西门,大西门早己不复存在,但地名还是留存下来了,残留的古城墙只有大东门沿河的一段,这里所谓的城区实际上已是古城的城外了。街边有两排环抱粗的法国梧桐,枝杆修剪成向上斜生,与对面的枝干相互缠绕,夏日里满树碧叶遮天蔽日,弯拱成一条凉爽的林荫道,秋冬枯叶如蝶飘舞,一地金黄,踩上去咔咔作响,阳光从光秃秃的枝干间倾射下来,温暖如春。后来都被砍伐了,换了新的树种,近年又恢复种上了梧桐但此梧桐非彼梧桐,手臂粗细的树干,难成林荫,若要成荫,还要祈求后续的决策者不要又换树种。</p> <p class="ql-block">  街两边的店铺很多门面是活动的木排门,早上开张时可以全部卸下,便于采光通风,顾客可以直入店堂,晚上装上又是一堵墙,很是方便,不像现代的玻璃橱窗,不小心要碰头。大街的中段有一座石桥名“连城桥”,桥的位置是个上坡,骑自行车的都要下来推着走,人来人往,人多的时候颇有清明上河图的意味。一条小溪穿桥而过,注入街南的护城河,从河对岸看城区,河边木石结构的吊脚楼,临水而建骑在河岸上,鳞次栉比,曾被散文家郁达夫誉之为“东方威尼斯”,护城河不是人工的,是一条自然形成的河流,流经小城时,河道在这里划了个圈,像一臂弯拥抱着小城,后来八九十年代沿河路改造,河道拓宽,流经城区的河道成了反弓,这在风水学上是一大忌。说来也巧,沿河路改造之后的随后几年,县里几任执政者都先后锒铛入狱,风闻继任者都人心慌慌,最后经高人指点,在河对岸山顶修了座高塔,动荡不安的局势才得以慢慢安稳,当然这只是个谣传,百姓的饭后茶余,不可当真!</p> <p class="ql-block">  街北外围就是国道线,一条沙石公路,是小城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道路,路两边就是田野。记忆中的城区还有好多荷花塘,有些是远古遗留下来的曰“官塘”,这些城市之肺,既是呼吸系统又是消防设施。农耕时代的城邑布局真正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所谓的天人合一就当是如此。</p> <p class="ql-block"> 就读的小学校就座落在国道北侧的一小山丘上,学校依山而建,校园内古木参天,树木环抱的小山头上建有一座四角凉亭,是课间嘻戏的好场所,教室窗外就是翠竹林。现在学校还在,却已似是而非,但小山丘这一隅还基本保持了原貌,虽然四角凉亭已从木柱子变成了石柱子,但当年的树木还在,只是比往昔更加苍郁。</p> <p class="ql-block">  夏日,学校要求统一在教室里午休,趴在课桌上睡,教室没有电风扇更谈不上空调,但好像也不怎么热,当年人们的生活都是环保的,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热效应,只是窗外竹林里的蝉儿“知了知了”叫个不停,让人烦躁,所以能睡着的同学没几个吧。</p><p class="ql-block"> 现在,原来的翠竹林早已败了,竹山也被推平建了教师的集资房,在校园里补种的几杆修竹,稀疏细巧,全无当年连绵成片高耸挺拔的气势,只能聊作怀念。</p> <p class="ql-block"> 女班主任陈老师当时四十左右,每天都在教室讲台那坐着,守着我们午睡,对午休迟到的男同学,她很有一套办法:</p><p class="ql-block">“你们两个进来,把手臂伸过来”陈老师用手指甲轻轻在他们伸出来的手臂上划了一下,划出一道浅浅的白印:</p><p class="ql-block">“看看,又下河洗澡了吧,还说午饭吃的晚了,能骗得了老师?”。经常下河洗澡的孩子,身上晒得黑黑的油光发亮,刚从水里上来,指甲轻轻划一下就能有一道白印子,这是多么神奇的生活经验啊,两名男同学愣在当场:神不知鬼不觉的,怎么还能让老师发现!</p><p class="ql-block">“偷偷下河洗澡,你们以为逃的过老师的火眼金睛?某某某,放学后你上他们家跟他们父母说一下,看打不疼你们”。下河洗澡的两个男同学住隔壁,另一位女同学某某某是他们邻居,陈老师点名“某某某”的时候,两名男同学狠狠地瞪了某某某一眼。当时没有手机,一般家庭也不可能有电话,老师要通知家长,往往会让同学带纸条或者口口相传。</p><p class="ql-block">“老师,他们两个瞪我呢!”</p><p class="ql-block">“看你们能的,还瞪人?想不想上学了?放心去说,老师给你作主……”</p><p class="ql-block"> 一节午休课也就差不多结束了。</p> <p class="ql-block">  又一个午休时光,我趴桌子上装睡,今天感觉特别热,窗外的知了们直着嗓子在喊:“热啊热啊!”,让人心烦意乱,抽屉里有一本翻开的小说,可以透过课桌上的裂缝往里看,正偷偷伸手翻下一页,余光看陈老师走过来了,赶紧趴正了脑袋。</p><p class="ql-block"> 班主任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不走了,后来干脆我身边坐下了。那时的课桌櫈都是双人的,我个子高一直坐最后一排,一次开学又编座位,我说:</p><p class="ql-block">“怎么又让我坐最后一排啊!”</p><p class="ql-block">“谁让你长这么高的,让你父母把你腿砍了一截去”,吓得我就不敢吱声了。</p><p class="ql-block"> 那个学期男生是单数,我一个人坐,陈老师在我櫈子上坐下后,吓得我心脏怦怦直跳,糟蹋!是不是发现我偷偷在看课外书了,在老师的心目中我可是好学生,是班长。</p><p class="ql-block"> 一年级第一次家长会,陈老师和母亲说:“开学我观察了他三天,上课一直是背着手挺着腰坐着一动不动,我就选他做班长了” ,这选班长的标准也独特了些,小学五年都是班长,初中两年也是班长,高中换了所学校,高一上学期还是班长兼团支部书记,下学期重新编班,碰到一个奇葩班主任,曾是造反派的一个小头目,撤了我的组织委员让一个非共青团员的同学接任,够奇葩了吧。</p><p class="ql-block"> 当年的学生好像没什么课业负担,课余时候就是自由自在的自己支配,小时候蛮喜欢看书的,父亲县图书馆的借书证都是我在用,到四年级的时候,图书馆有兴趣的书几乎都看的差不多,象《红岩》、《苦菜花》、《保尔柯察金》,《在人间》……,《金光大道》作者浩然的作品都看过了,鲁迅文集也是那个时间段看的,当然也看过好多儿童小说,有一本《山村来的小石头》,说的是一个农村来省城学体操的男孩小石头的故事,看的时候感叹自己怎么就没那样的运气,还有一本叫什么小黑子的故事,书名记不清了,说的是名叫小黑的流浪儿,被父亲抛弃,晚上躲在被窝里看,想象自己和小黑一样,在街头碰到父亲,然后不理他,与他擦肩而过,居然被自己感动了。看一本《草原雏鹰》不认得“雏”字还特意查了新华字典,在一次写作文时用了“化为乌有”一词,老师跑过来问我“乌有”是什么意思。当时能够看到的外国书只有高尔基的三部曲。开放后,可以看到曾经的禁书了,但古典名著,只看《红楼梦》不止一遍;《西游记》看的是电视剧,断断续续,《水浒传》《三国演义》电视剧都不想看,不知怎么的对历史就不感一点兴趣,说我没文化也罢。世界名著只看完了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不止一遍,感觉大仲马是法国的曹雪芹,《基督山伯爵》和《红楼梦》有异曲同工之妙,场景描写能让人如临其境,沉浸其中。这些阅读对我学生时期的文字影响蛮大,遣词造句有少年老成之感,作文老师初见了都会怀疑是成人代笔。初中是在原小学的初中部读的,当时有一首现代诗《理想之歌》风靡世界,今天上网查了查,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七二级创作班的工农兵学员集体创作于一九七四年。原诗:</p><p class="ql-block">红日、 白雪、 蓝天……</p><p class="ql-block">乘东风 ,飞来报春的群雁。</p><p class="ql-block">从太阳升起的北京启程,</p><p class="ql-block">飞翔到宝塔山头,</p><p class="ql-block">落脚在延河两岸。</p><p class="ql-block">欢迎你们呵 ! 突击队的新战友,</p><p class="ql-block">欢迎你们呵 ! 我们公社的新社员……</p><p class="ql-block"> 语文丁老师在一次连排的两节作文课中,让我们也分组仿写,说写的好的作品也推荐到报社去。</p><p class="ql-block"> 全班分成八个创作小组,各自围坐在教室外两棵桂花树下,丁老师巡查到我这一小组时,说:</p><p class="ql-block">“你们还在聊天啊,别的组都开始写了”</p><p class="ql-block">“我写好了”</p><p class="ql-block">“写好了?拿来我看看——大家都回教室吧,你们不用写了……”</p><p class="ql-block"> 回到教室老师让我朗读自己的诗,是个人之作呢。现在只记得开头几句了:</p><p class="ql-block">百鸟在树林里欢唱</p><p class="ql-block">鼓声在校园里响起</p><p class="ql-block">我们在欢迎工宣队</p><p class="ql-block">欢迎毛主席派来的教师</p><p class="ql-block">啊,来了,他们来了,</p><p class="ql-block">带着毛主席的嘱托……</p><p class="ql-block"> 当时恰逢工宣队进驻校园,也是应景之作了,事后老师有没有投递报社就不得而知了。这两棵桂花树现在还在,树龄应该比我们还老,依然风华正茂正当年,如果以时间来衡量,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要改一改,百年树人千年树木才对,原谅我无知。</p> <p class="ql-block">  高中换了学校,那一届总共十六个班,在当时算大年级,不像现在,一个年级几十个班。高一下学期,编入重点班,班主任是语文老师,第一节作文课,让写一首自由诗,本子发下来,红笔批了三个字:模仿的!第二次写议论文,本子发下来,红笔批了四个字:这是抄的!我忍无可忍,在红字下回了一段话:一个人生活在一个时代,难免会有时代的语言,但纵观全篇没有一个字是抄的,我从小最反感的就是抄袭,作为一名老师……。第三次作文本发下来时我不在教室,被同学拿到在讲台上大声读我的回击,语文老师听到了冲进来拿走了我这本作文簿,从此就和这位老师结下了梁子。一次父亲开会回来对我说:“今天开会时碰到你同桌同学的父亲,他说班主任和他说,他儿子语文成绩不好就是怪你,老师说上语文课时,你总在下面笑话他,连累了他的孩子也不能好好听课。”无语。</p><p class="ql-block"> 大学时,作为理科生,学校倒开设了一门写作课,每周一节,一个冬日的晚上十一点多,全寝室的人都睡下了,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下铺同学开了门,原来是写作课老师,包裹个大棉袄站在门外:</p><p class="ql-block">“某某某住这个寝室吧?”</p><p class="ql-block">“找你的”同学捅了捅我。</p><p class="ql-block">“想跟你探讨一下你今天交的作文。”</p><p class="ql-block">“这么晚了,能不能明天啊”我睡眼惺忪,想想还是起身,毕竟老师大半夜的找过来。作文是虚构的一篇关于知青的故事,老师问我是否下过乡,我回说没呢,但看过很多关于农村的小说。文章开始,我写了一只芦花鸡,文末写知青受了伤,房东杀了唯一的这只下蛋鸡为他补身体。讲评时,老师说:“这就是呼应,前面是伏笔,写作课对你们而言是选修的不重要,除非个别同学以后要搞专业的……”,一句戏言,让我做了蛮长的一个作者梦,终归是闭门造车,缺乏生活,写的都是无病呻吟,难登大雅。</p><p class="ql-block"> 作文先作人,文章是人生体验的记录,一个人的生命体验是有限的,阅读就是体验他人的人生,人生苦短,长度有限,但阅读能拓展生命的宽度,让你人生之路越走越宽。</p> <p class="ql-block">  三年级的时候迷上了画画,曾经将舞剧《白毛女》的人物造型画在硬纸片上涂上色,沿轮廓剪下来,在脚的位置留一小片折平,粘贴上一小块铁片,就像八音盒上跳舞的小人,再用一纸盒盖,画上布景做成一个小舞台,然后用一块磁铁在盒盖下面拉动,小人儿就活了,可以演一整出的舞剧,是自制的动画片;学校围墙外一条小水沟有一种黑灰色的胶泥,当其他同学用它做小手枪时,我已开始用它做人物泥塑了,放学做完作业就埋头玩泥巴,曾做了一件一尺来高的人物塑像《放学路上》:一个男孩子背着小背篓,脚边两只小羊羔,准备参加一个比赛的,后来不方便送,一直放在学校办公室的一个玻璃橱窗里落尘好几年,后悔毕业时没将它带走。</p><p class="ql-block"> 自制动画片带到学校,同学都觉得新奇课间围着看,有同学借了上课也忍不住玩,陈老师知道了让不要带学校来:“喜欢画画是好,但不能影响学习” 。那时候,学校美术课音乐课体育课都正常,但习惯上说起学习,好像还是指语文数学。</p><p class="ql-block"> 成年后有一段时间又重新开始雕刻,不玩泥巴了,用自制的刻刀在叶腊石上刻,更小的是在粉笔上刻,或者去山上挖树根雕,消磨了不少的时光,这些留下来的根艺、雕刻,上面的刻痕记录了我青春的无聊。</p> <p class="ql-block">  陈老师是正宗师范学校毕业的,那个年代能上师范的家里成份都蛮高的,几个顽劣的同学背后骂她是地主婆,但感觉不像,因为忆苦思甜大会上,老师读到西藏农奴被压迫时几度哽咽,泣不成声,听得下面同学都哭声一片;上语文课朗读课文《刘文学》时也会当众流泪。 </p><p class="ql-block"> 又一堂语文课下课,一个男同学跑上前去告状:“陈老师,你刚刚读刘文学时某某某在下面笑!”</p><p class="ql-block">“好哇!某某某看你这段时候的表现,看样子是不是不想去XXX了!”陈老师当着全班批评我。“XXX”是个地名,是皖南事变烈士陵园,学校每年清明节都组织班干部去瞻仰。当时心底很愤怒,那个男同学完全是污告!平常只被赞扬哪有这样被当众责罚?简直是欲加之罪,无非就不让做班长了罢了,接着就是课间操时间,按规定班长是在队伍前面领操的,我执意站在队尾,老师请了几次,都屹然不动。上课铃响了,陈老师把我带到办公室,怒火攻心,脸都黑了,一边哭一边说:“你——你——教了几十年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太骄傲了做老师的批评你一句都不能了……”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也吓哭了。旁边的(2)班班主任看了在一旁劝:“好了好了,他哭了,应该知道错了,一直都是好学生……让他做个深刻检查……”。当场在办公室趴着写检查,几易其稿才通过,记得有一句是“要和旧思想一刀两断”。事后还继续做班长,陈老师带了我们五年,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小学毕业,初中换了班主任,还是做班长,新班主任第一天就找我谈话,提醒我要戒骄戒躁。</p><p class="ql-block"> 陈老师八十大寿时,提起这件事,老师说不记得了,我还以为老师也像我一样对这件事记忆深刻呢。想想也是,几十年的教书生涯,桃李芬芳,谁还能记得这些日常。</p> <p class="ql-block">  窗外竹林里的知了还在喊热,教室里却静悄悄的,陈老师悄无声息在我櫈子上坐下,我埋头课桌上,双手垫在额头下,一动也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感觉头上的汗水慢慢地流下来滴在手臂上,老师应该发现了,用手中的蒲扇,轻轻地给我扇着,她越扇我越热,窗外的知了声都听不见了,只是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快点下课快点下课!那是我最煎熬的一个午休时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