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家了

回味无限

—我是一个“恋家”的人。 人只有离开了家才开始想家恋家，现在居住的城市离家只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从楼下停车位到老家门口210公里，不近不远，想家了就回，相比那些离家远的同学，这是我最得意的。然并卵，疫情的暴发却让这两小时变成了两年，把回家变成了奢望。病毒就像是在和人类捉迷藏，稍微安顿会儿便会出来作妖作乱，不定时地刷个存在感，让人们风声鹤唳不得安生。春节没回家、端午没回家、中秋没回家……任一个节一个节地过去，当回家变得不那么容易，心底里的那份思乡之情就愈来愈浓。 每次回家，相机必不可少，拎着它满院子满村子拍照，这对于我，是留住记忆的最好方式。想家时拿出来翻翻，浓浓的家乡味便在眼前铺开，在记忆里充满，在镜头里活泛起来…… 村后的农田少不了我的足迹，全村几十年的变化唯有村后的那片土地没变，种的庄稼依旧是小麦玉米，只是浇地方式从当年的漫灌变成了现在的喷灌，而穿插在这田地里的道路却还是亘古未变坑洼不平，每次雨后，这路就变得泥泞难走，叫人苦不堪言，西边的那两条路已经荒草丛生很少有人再踏足。路两边的排水沟业已被村人填平种上了庄稼，更别说当年那沟沿儿上一丛丛的棉槐了，北仉村是远近闻名的编篓子大村，家家户户的手艺。在当年还没实现“四个现代化”之前，农村的生产方式生产工具依旧沿袭着千百年来的传统，这也为我们村这手艺创造了巨大的市场，谁家下地也少不了农具，各式各样的篓子筐子是必备的。当然，现在说起来已成了不远的历史，随着农业机械化的普及，各家已经不再需要北仉村这世代的手艺了，随着轰轰的机鸣声，这手艺已经远去，就如那柴油机喷出的黑烟随风消逝，无影无踪，留在空气中的只有气味了。那些作为生产资料的成片的棉槐自然也就没了用处，于是都被开垦连根拔起进了各家的灶膛烧成了灰变成了肥。 这棉槐，初夏时最好，桌上的美味油炸胖孩儿的主角便是最喜欢藏匿在棉槐的根部。于是到了晚上拿着手电筒跟着哥哥姐姐们前去摸胖孩儿，回家油炸，香味四溢；可是到了秋天，这棉槐就害人不浅了，它最容易招惹的一种人见人怕的虫子便是扒夹子毛（学名：黄刺蛾），这个绿色的扁平的椭圆的长满刺毛的虫子最喜欢啃食棉槐叶子，它毒性极强甚是厉害，若是被它蜇了，被蜇的部位便是火烧火燎奇痒疼痛红肿，农村的娃们基本都有中过招。除了这棉槐的叶子，还有枣树也是其所爱，农药一喷，满地都是。不过，现在村里却很少见了这虫子，没了棉槐，也少有枣树。 说起枣树，在我们村很少有见，印象最深的是小伙伴桂林家的天井里有一棵巨大的枣树，每到十月枣熟时，桂林他娘便抄一根长长的杆子打枣，那满树的红枣便落满天井，若是被我赶上，自然可以聊慰一下馋虫宽慰一下肚子，那时我总幻想着家里有棵枣树该多好啊。时光一转三十多年，前些年父亲心血来潮，在院墙外种起了枣树，南墙外三棵，东墙外四棵，可惜，当年的小屁孩已入中年也为人父了，早已失去了那份童年的渴望。它却成了母亲社交的工具，秋后打枣晒干，便自会有人上门讨要，母亲说这枣虽然口感不好，它却是一味中药能治病。不过，上次回家，有个神婆却说东墙外的枣树坏了我家的风水，得，看来这可怜的枣树面临被除掉的风险。 神婆还说了，院内南墙根儿那棵香椿树也要修剪一下，它的高度太高，已经超过了我家的屋顶，压住了福气，不过还好，只是建议修剪，树还是能保留住的，这入夏时的美味自然就留住了。说起这棵香椿，它却是自个儿从土里冒出来的，没几年的工夫自个儿便自顾自地长大成材，为我们家年年提供美味。记着村里还没规划之前，老家的屋后有一条围子沟从东到西贯穿半个村庄。这沟里除了各家倾倒的垃圾，还有沟沿上遍布的杨树、梧桐树、槐树还有椿树。这里的椿树可不是香椿，而是臭椿，其味难闻，有一种“臭大姐”的味道，小时候不懂，碰到它就以为是香椿，因它的模样和香椿一般无二很难分辨，撸下叶子放在鼻下闻一闻，顿时“沁人心脾”食管涌动，叫人呕吐。这香椿臭椿，就像一对孪生姐妹，各有各的脾性各有各的活法，一个让人亲近一个却叫人远之…… 老家院子实在太大，这得感谢爷爷的爷爷，作为当年村里的土财主，上百亩的土地虽然解放前都被我爷爷败光，但还是给我们家留下了这个院子。不过院子虽大，却没几棵树，除了窗下的那棵梧桐，就是影壁墙前的那两棵老槐树了。夏日里农闲时，父亲在树下编篓筐，母亲却是靠着门框纳鞋底，家里人穿的布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纳出来的，直到现在我还是钟情于布鞋，走路轻快开车舒服，只是花再多的钱，却再也不是母亲亲手纳的了。母亲有颈椎病，不能长时间低头，和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她如今颐养天年却不舒服起来，老人家经常跟我说：“天天这进进出出无事可做真不得劲，看看你娘娘，人家还在挣钱呢，给人编花篮，一天至少几十块呢。”我却说：“娘，你现在就是要好好玩啊，挣钱的事是儿子我，你只管闲着了，别再心疼钱了。”“唉…总怕人家说闲话呢……”“这有啥嘛，那不是闲话，那是嫉妒。” 父亲在这方面远远胜过母亲，吃了很多苦的父亲年轻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空有一手好手艺，家里的家活什儿都是父亲一手修护，用个几十年照样好用，会磨刀，还会理发，周边的小孩儿经常被家人带来：“四叔，给这孩子推推头吧，都快成长毛贼了。”父亲编篓子的手艺超好，有模有样……但父亲却终究没有突破自己，种了一辈子地，收入自然也就微薄，家里经常手头拮据借东借西。还记着我上大学报到的前一天，父亲意味深长地跟我谈话：“我今年很难，从来没这么难过，你姐出嫁了，没人帮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如此疲惫，那年父亲45岁。今年我也刚好45，经济上虽没有压力，却也体会了那时父亲的为难。不过，从土地上已退休十几年的父亲如今爱上了钓鱼，三天两头骑着他的电动三轮去村东边的河沟里钓鱼，据说那水是从峡山水库排下来的，一路庄稼地，远离工厂，因此水质尚好，鱼儿多。父亲的技术越来越好，钓的鱼儿越来越大，舍不得送人也不舍得卖，回家就存放在冷柜里给他儿子留着。每次回家，原先从不下厨的父亲现如今为了款待他儿子，已经学会了如何做鱼，还时不时跟我分享心得，看父亲这悠然的样子，心里总念叨着：“要是您老人家改掉您那个坏脾气就好了……”可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坏了一辈子的脾气怎么会说改就能改呢，只要老人家心情好身体好，就随他吧，我啊，只管尽孝。 疫情阻碍了回家的路，春节未回的我总想着今年的中秋能团圆，一年之中的这两个团圆日，总不至于都不能回吧，可偏偏就在这档口上，蒲田和厦门却暴发了疫情，孩子学校发了不离青的通知，唉，回家的事儿只好作罢。今年的三四月，家里接连走了三位亲人，这使我强烈意识到必须多陪陪父母，多看看亲人，生命无常，唯有陪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谁都知道，可现实中能做到实在太难！那俩月接到的父亲电话都是亲人离世，每次电话响起，看着闪烁的屏幕，心底里就会有莫名的恐慌：“不会又有啥不好的消息吧？”“你三爷老了……”“你嫂子走了……”“你大妗子没了……”这是两个半月内接连发生的噩耗，拿着电话的我不知所措，只能接一句：“我这就回……” 急匆匆赶回家给逝去的大妗子出殡，下午回到家全家人围坐，母亲扳着指头数着日子：“刚给你三爷过了五七，过几天就是你嫂子的五七，再就是你大妗子的……”母亲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我和姐姐听。“两个半月，三条命，唉……”母亲叹息着。“这半年甭干别的了，净忙着送人了。”姐姐在一旁插了一句。“是啊，净忙着送人了……” 母亲这话，让我悲从心底起，世事无常，生命的归宿不就是离开么？ 或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经常想起家乡，想起屋后那长长的堤坝，那绿油油的麦田，那满树的梧桐花，那几棵挂满红果的枣树，院子里那只汪汪叫的小花，那个坐在石墩上细数着时间朝村口张望默然等游子回家的人……这些记忆片段是那样真实、具体、充满力量，它们戳动着身体的感官，忍不住让人鼻酸、流泪，让人懂得思念是什么滋味…… 他乡纵有当头月，不及家乡一盏灯，那灯照见的，不只是记忆，还有故乡…… 2021.9.29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