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张秀清

<h3> 我的父亲张崌,是一个平凡的纯朴的农民,老人生于1911年,辛亥年,父亲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是一个动荡的乱世年代。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没有放声的大笑过。与生俱来的隐忍,先知先觉的智慧,让他的一生少了许多放纵,多了沉重。他有人生的预见,却因此承受了大于他人的痛苦。孤独而蹒跚的背影,是父亲留在我心中永远的痛。散落在记忆里的片段,又怎么能够完整的勾勒出父亲平凡而令人起敬的一生,就当是想念吧……<br> 很小就在田地里耕耘的父亲仅上过一年学,却会打算盘,名贤集里的诗句,他能背诵几段,什么“事要三思,免劳后悔”,“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是父亲常和我说的话。常听父亲讲他小时候,兄妹六人围坐在他妈妈的身边,撕那指头大点的烂棉花。围在一起,让妈妈轮流梳辫子。我曾带着疑问问过父亲,都民国了,男人还梳辫子,父亲笑了,没有回答我,可见我们这个小村子的封闭和传统。也不难理解,这样的家庭里,他们满足于年复一年的耕耘和收获带来的安宁,并不想改变什么,所以他们终老也没能走出那个小村子。父亲和母亲一起生活了63年,他们对生活充满美好的向往,风雨同舟,无怨无悔,不离不弃,就在这个小村子里从生到死,就在这个小村子里,土里生,土里长,土里埋。在埋了许多人的老坟里,父亲和母亲又在一起了。在兄妹几人中,我和父母亲一起生活的日子最长,和父亲生活的一些片段,时时在我的眼底重现。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家没有买过盐,全是父亲从碱滩里刮回的盐碱土,母亲又在大锅里倒上水和盐碱土一起熬。熬成盐水,为全家人食用。父亲每年秋天起早贪黑,不知要割多少碱葱。除了喂猪,喂羊,还卖了钱供我上学。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每日都是四五点钟就出地了。我常常给父亲送饭。有一年的秋天,七八岁的我,手提饭罐,找不到父亲在哪块地,却碰到了一片刚起过的山药地。我提着饭罐,就在地里捡核桃那么大的山药,用褂子兜起来,又去找父亲,等我找到父亲,饭也早就凉了。父亲看见我脸上的泪蛋,含着眼泪,吃下了这半罐凉稀饭。壮年的父亲每年都要去30里外的姥爷家收割地。有一次,日过午时,饿得直不起腰,却没有什么干粮。坐在地上起不来,忽然发现胳肢窝下有一颗红枣,那是过年时母亲给缝上的,就是这颗红枣,父亲坚持着割完了剩余的地,今天想来,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常想起小时候骑过的那匹青马,父亲拉着,我骑着,青马被土匪抢走过,自己又跑回来了。父亲对它有着深厚的感情,它的任劳任怨和忠诚,一如父亲的化身。就在父亲的呵护下,陪伴父亲到它生命的终结。它生下的那匹小花马,土改时,大爷打成地主被减走,当时就拴在小东房旁,它看见父辈们痛哭,它也无声地留着眼泪,那么悲哀,通人性的动物它的悲伤大矣!这种悲伤传给了当年幼小的我,悲天悯人的情怀总让成年后的我,深感生之艰难,以至于能以己之最爱,施于亲人。没有太大的力量普渡众生,只是保留着一颗善良的,爱人的心。父亲的影子贯穿了我的人生。我九岁上学,在当时是不容易的。五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女娃上学的不多,可父亲很支持我念书,上小学时,学校在离家十里的大北窑,没有钟表,每天由父亲定时叫起,直到六一年上了县中学。那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带粮入学。六二年冬天,父亲赶着牛车去县城给我送粮,等晌午去了,已经错过了学校食堂的中午饭,我花了二角四分钱买了三个油旋给父亲当饭,他却没舍得吃,带着回家了。当时呼托公路刚修,只能走便道,路就绕远了,紧走天就黑了,赶上刮风下雪,父亲迷路了。路过主力汗,父亲想起这村有一亲戚,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人家却不热情,父亲拿出剩下的两个油旋,这家亲戚才给喝了一顿稀饭,并住了一夜。现在,我一看见油旋,就会想起老父亲。那一年的寒冬,由于没有好的穿戴,在学校我的手脚都冻了,父亲抱着我的双脚痛哭,埋怨自己家贫,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我长大了,走向社会,父亲还是牵挂我,每当我受到委屈,父亲陪我一夜不合眼,当我在工作中有一点点成绩,父亲欣慰中眉宇间会露出慈祥的笑容。<br> 七十年代,我来到了呼市。计划经济年代,人们的生活都很贫困。期间父亲来过两次呼市。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没有向我要过什么,就这两次,父亲向我提出两件事,一件是让我给他买张轻便的小锹,为的是铲除羊圈;另一件是买把镰刀,好割羊草……父亲在庄稼地劳累了一辈子,致使老人患有严重的痔疮,常常是蹲下起不来,还留有一摊血。从来不吃药,只是饮食注意。八十高龄时还养了十多只羊,那是他的双胞胎兄长去世后留下的两只羊,为了常伴兄长他要过来,从两只羊一直发展到十几只,没有好羊圈,就在住家东院搭了一个小棚子。东院的房全拆了,又没有院墙,为了防贼,在小棚子上面盖上圪针,又用圪针围起来,在栅栏上栓了一根旧电线,连在自己睡觉的炕上枕头底下,一有动静就能知道,一声吆喝,声音是那样地宏亮,足以吓跑贼人。日子始终是艰难的,直到我的生活有所改善的八十年代后期。人们的生活也都好转了,父母亲的生活也渐渐好转,他终于下不动庄稼地了,却还是做着力所能及的营生。那年秋天,依然是酷热,我回了家,进了熟悉的家门,却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母亲告诉我父亲在汽路东面,翻过汽路,看见的是一片开阔的庄稼地。地里到处是凸起的茬子,远远看见几只羊,羊的旁边,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就是我八十几岁的父亲。我踩着茬子,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父亲低着头,正用他那双少了一个手指的手,拿着没有巴掌大的葵花盘子……那是别人收割完剩下的,父亲一个一个捡来,又一粒一粒往下抠。我喊了一声“大”,泪水就止不住了。父亲抬头看见了我,深邃的双眼眯成了一弯新月,手停下了,我捉住父亲那满是裂纹的双手,扶起他来,整理好老人的劳动成果---一尼龙袋瓜子,还有没抠完的两袋葵花片子。我正要抗在肩上,父亲却让我驮在羊背上,那两只羊很温顺,也许是习惯了。看着眼前这一幕,我忍不住笑了,父亲也笑了,拄着他的“拐杖”,那把小锹,蹒跚着往回走。父亲的葵花籽当年卖了六十多元。<br>父亲生有一子三女,老人有十六个孙子辈,这些孙辈都听过自己祖父的教诲,直接或间接得到祖父的关爱,孙辈九人考上大中专院校,走向社会,有的还在领导岗位。父亲的重孙辈也有二十几个,大点的也都考上大学,成家立业。父亲的三孙子,参军以后回到家乡任党支部书记,带领全村致富,是县的先进党支部,得到人们的好评。父亲要在的话,该有多高兴啊!父亲,我多想听您大声笑啊!<br>  一九九八年元月十四日,那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清晨,父亲像往常一样从炕上起来,穿好衣服,母亲还等着他下地生火,可是,父亲永远闭上了他那双慈祥的眼睛。这突然的噩耗留给我无尽的哀伤和思念。<br>  我的老父亲啊,人间的甘甜有十分,您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您却吃了十分……我的老父亲呀,下辈子你还要做我的父亲!</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