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进入晚年之后,张洁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处理自己的物品。她的朋友会接到这样的邀请:“你过来看看,有没有你用得着的。喜欢你就拿走,剩下的我处理了。”她还对各个阶段的资料做了处理并分批销毁,包括信件、日记、照片及一些手稿。她的女儿曾向她抗议道:“你不可以这样做!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孩子想看看姥姥的样子,不能一张照片都没有。”我也问过她:“好好儿的,这是何苦呢?”她说:“我一辈子不愿意麻烦别人,也希望死后不给别人添麻烦,能安排的事儿自己预先安顿好。”至于为何不愿意留存文字和照片,她的意思是,死后唯愿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还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与她交谈时,她对我说:“我看过你写的文章、做的节目,我挺喜欢的,我们可以聊天、做朋友,但我不会接受你的采访。”于是,我从未要求采访她,尽管我有过这种愿望,我甚至写了一份详细的采访提纲,却从未向她出示。日子久了,信任和了解多了,大家心无芥蒂,谈话时,我有意识地掐灭自己作为记者的精明和主持人的好记性。所以,现在我写她,应该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是学文学的,不至于把小说人物与作者混为一谈,但小说《无字》中童年的吴为,这个卑微的两岁女孩儿,我坚信她身上有张洁的影子。在战乱中、在洪水里、在大火中、在颠沛流离中,张洁与母亲相依为命,卑微而顽强地生长着,她势必长成一个坚强的女人,否则她早已死去。她独立、自尊,不怕吃苦受累,可以保护女儿、保护母亲、保护爱人·……她不花别人的钱,不欠别人的情,也不向别人求助,这个“别人”包括她的亲人。如果有谁给过她一点儿帮助或善意,她就受宠若惊地百倍奉还。她看似强大,实则脆弱,拼命努力也不过是因为内心缺乏安全感;她表面强硬,难打交道,其实只是因为她不懂人情世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快60岁时,她装修房子,如果她肯接受帮助,有的是愿意效力的人。可她天生不能接受,从两岁开始就不能了。她摔断了腿,就拖着断腿爬上窗台,粉刷、清洁,她对着空屋子喊:“你还能把我怎么样?”这是在向命运叫板。命运能把她怎样?如果她把自己都豁出去了,那还能怎样?她就孤傲地活着,纵有一千个人想宠爱她,她也只能操劳辛苦一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上天到底是偏爱她,还是折磨她?让这么倔的女人生就一副好容貌。张洁越近中年越美,风姿绰约,那股子帅气,是同龄女人身上罕有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在小说《无字》中写道:“外人看到的他豪爽热情,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知道他有多么冷酷和粗暴。顾秋水正是如此洒脱地在吴为的灵魂深处播种,栽培下对男人的仇恨、敬畏和依赖,而这仇恨、敬畏和依赖又在她屡屡失败的人生灌溉下茁壮成长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是小说,但张洁的童年何尝不是这样?当一个女孩儿不幸有这样一个父亲,女孩儿必将一生寻找这样的男人;英俊、有才华、勇敢仗义、冷酷自大……她要找到那种熟悉的味道,征服这个男人,被这个男人伤害,他们会爱得水深火热,斗得遍体鳞伤,这在心理学上叫复制,也叫补偿。所以,她写《爱,是不能忘记的》,必会锥心泣血。而她现实版的爱情故事,如果发生在今天,也足以“刷爆”微信朋友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常对我说,她不喜欢《爱,是不能忘记的》——尽管那么多人喜欢,那不过是自误误人之作,她叫我不要迷恋那个调调儿。她说,如果不能碰到一个真的对你好的男性,情愿不要结婚,因为婚姻可能成为一场巨大的伤害。“你不要害怕孤独。结婚不结婚都会孤独。你不要怕老了没人照顾。如果你老了,需要帮助,至少我可以帮你!”这又表现出她诚挚而痴傻的那一面,她比我年长近30岁,我老了,她如何照顾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在琢磨,张洁的创作力长盛不衰的缘由是什么?想来想去,是因为她无能!面对现实生活,她极度无能。她不仅不会处理日常生活琐事,更不会与人打交道,人人都觉得她厉害,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有时听她接电话跟人商量事儿,会在旁边笑出声来:“你就只会这么说话吗?换个语气,效果会好很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反复丢钱,还反复丢信用卡。丢了,她就去银行挂失补卡,每次去都不胜惶恐地给工作人员道歉:“真对不起!我太糊涂,给你们添麻烦了!”后来,她索性把自己的各种证件、钥匙、存折都交给邻居了,幸亏她有个好邻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人类越来越精明的时代,张洁显得越来越“蠢”。其实她从年轻时起就很“蠢”。她的成长环境太单纯,也太痛苦,这样的人必然不会精明——年轻时有攻击性,越傻越进攻,表现出很厉害的样子;到老了没攻击性了,也知道自己傻,就索性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跟世界打交道了。艺术从来都是孤独的产物,是自己跟自己对话的结果。她年轻时就爱向世界问一些稀奇古怪作家张洁的问题,被生活一次次回击得鼻青脸肿之后,就只能自己问自己了。这些自言自语,便是她持久创作生命力的源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认为,她真正创作的开始,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这是一次向温情的告别,她告别了温情,便开始了真正的自我诘问、自我撕扯。长篇小说《无字》是她一生最狠、最痛,堪称巅峰的心血之作。一百年间,中国的男人女人,在这片文化土壤里,经历着怎样的自我塑造与相互塑造。作者跪在命运面前, 一遍又一遍地撕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鞭打自己的灵魂,这样的勇敢和诚意,让《无字》成为一部你无法忽视的作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从《无字》里幸存下来的张洁,其后的作品已不大能看出她在写什么时代的事儿了,她离开了通常的写作框架,进入越来越深的人性隐秘之所,表达的是哀伤和距离。我愿意用她一篇散文的名字来概括这一阶段她所有的作品——“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她的短篇《一生太长了》,我将其视为她的封笔之作。她写一只老去的孤狼,在高山荒野流浪,老狼看尽世事,满心苍凉。它遇到一个受伤的猎人,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咬死对方,饱餐一顿,可它没有,它把猎枪推到猎人的手边,静静地等待猎人干掉自己。“永别了,生命!不只今世,还有来生,来来生。永远,永远不要再见……我愿在我生命还能胜任的时候了结,而不愿等到年老体衰之时颓然倒下·……我最后扫了一眼我生活过的这个世界,想起初生时才有的那种不明就里,为自己能来到这个世界而生出的感动和期待……之后,我的灵魂带着一生也没有得到过的惬意、快乐,没有一丝伤感地、轻盈地向着另一个世界飞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读这篇小说时,我正在出差途中,我连头都不敢抬,生怕不断涌出的泪水会吓着同事!我震惊于她文字的精准和锋利,想想她无数次地对我叹道:“尽可能缩小感受和表达之间的距离,是一件非常难的事,简直呕心扒肝!”不管日后张洁是否再写,我都将《一生太长了》看作她的最后一部作品,一部告别之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告别一直在进行,缓慢的、全方位的告别。她的房子越来越空,东西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简单。她一生经历过很多荣辱,获过很多奖,见过很多世面,惹过很多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以前,我们还会相约去一些好的餐馆吃饭;后来,连这都免了,每次见面就是我去面包房买两个面包,她在家煮一锅南瓜汤,虽然她做得一手好饭,但面包和汤足矣!她说:“太累了,这一辈子,每件事都要竭尽心力,实在累得不行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们倒上酒,喝一杯,聊一个晚上。她持续地告别,向一切告别,这一次是告别祖国。2013年,久病的她终于决定去女儿身边生活。她卖掉北京的房子,分掉所有的东西,我去送她时,见她带的行李,是一只超市购物袋,里面包了几个旧瓷盘瓷碗,还有一顶戴了多年的旧帽子。她就拎着这些旧东西,走了。她对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不用觉得难过,我并不怕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当然明白,我的朋友,我只是为你的难过而难过。每一次看到幼年时就被摧毁, 一生挣扎在伤痛中,还不断奋力超越自我、压榨自我的生命,我都会很难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为你担心,不是担心你孤独、生病,也不是担心你离去,我只是担心你不能和解:与生命,与世界!我只是希望你“开心”,这个词极不准确又很轻佻,可我找不出别的词。也许你已经和解了而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以为我理解你而其实我并不理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帮不上你,我的朋友,只能献上我深深的祝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摘自《读者》2022年第12期)</p> <p class="ql-block">张洁与冰心(右)</p> <p class="ql-block">张洁与铁凝(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