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祝凤鸣诗全集《枫香驿》跋

安徽省宿松县凉亭中学校友总会

追忆

——祝凤鸣诗全集《枫香驿》跋

文/祝凯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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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

——祝凤鸣诗全集《枫香驿》跋

文/祝凯鸣

　　回忆像一束光，我需要回到光的源头——童年，那是个性与人格形成最丰富的矿脉。光源最初的部分是在母腹里，三岁之前的记忆变得十分模糊。我竭力去捕捉只留下隐约的幻影，倒是一些童年的往事在记忆里渐渐变得清晰。

清凌凌的池塘里，
黑龟漫游，忆起前世。
更深的波光中，
是山间小庙橙黄的倒影。
——《庙宇山的池塘》

我的家乡在皖西南一个僻静的乡村——安徽省宿松县凉亭镇烽火村芦屋组。宿松古称松兹候国，这里有着成片的松林、四周起伏的丘陵。我与哥哥凤鸣就是在这片美丽、静谧而闭塞的乡村度过的。凤鸣出生于1964年8月19日（农历七月十二日），我们姊妹四人，凤鸣为老大，长我一岁，下面还有一弟一妹。父亲是乡村小有名气的木匠，性格温和，多才多艺，经常外出到太湖山里做木工，最远时去过江西彭泽。母亲在家务农，善良、倔强、要强，一个人操持着家业。
乡村童年生活是快乐、无拘无束的。虫、鱼、鸟、兽与我们为伴，在河沟里捉泥鳅，到山上放牛、采蘑菇。有一年发大水，池塘里的鱼都跑到秧田里了，我们撸起裤子，扑到水田里抓到了几条鲤鱼，弄得浑身是泥，心里却喜滋滋的。最快乐的莫过于夏天去河里游泳，又一次被外公发现了，把岸边的衣服全部收走，我们只好光着身子回去，还挨了一顿竹条，把大腿抽得通红，背地里我俩却偷着乐。夏天，天黑前我们早早地把凉床摆到门口塘埂上，看西边红火的夕阳，夜晚数天上的星星，听大人讲一些远古以及家长里短的故事，幻想着山外面的世界。

许多星星消失了，一年年
它们的光芒依然在高处喷射、传递，
沉落在另一片铁青的旷野。
——《黎 明》

“我看到一只鸟飞到湖北去了。”哥哥说。“在哪里？”妹妹急切地问。母亲笑了笑说：“这孩子尽讲些怪话。”凤鸣留在我儿时记忆里，就是这样诙谐、有趣，却与众不同。
乡村的冬夜是寒冷而漫长的，风从这纸糊的窗户缝隙间扫进来，我们不禁打起寒颤。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农村是极其贫窘的，缺衣少食是生活的常态。尤其是春夏交替、青黄不接的时候 ，早稻还未成熟，米缸就已经见底了，只有山芋可以充饥。一天三顿换着法子做山芋吃：山芋糊，烤山芋，山芋粥里偶尔漂出几粒白米就是莫大的恩惠了。冬夜我与凤鸣挤在一个被笼里，彼此用身体取暖。外面黑黢黢的，不时能听见狗叫，坡顶上松林发出簌簌的呼声，还有夜隼的唤鸣。我们在享受童年欢乐的同时，也体味到生活的艰辛。
小学在村东头的山坡上，由村里队屋改造而成。堂叔祝庆东是我们的老师，他一个人教授语文、数学、音乐、体育全部课程，常常从低年级1~3年级转到高年级4~5年级上课。因为没有球框，打篮球时就在地上拍拍，然后往空中高高抛起。跑道是我们自己用锄头挖出来的，有没有一百米也不是很清楚。有时，晚上会在操场上（其实就是打谷场）放露天电影，男女老少都端着板凳出来观看。我们就在银幕前后跑来跑去，把自己的影子映在屏幕上，引来大人的叫骂声。童年就这样懵懵懂懂中度过的。
我们一边上学，一边帮母亲干些农活。一年四季，无论晚上睡得多晚，天刚蒙蒙亮，母亲都会早早地起来，干活、料理家事，她瘦小的身体里仿佛集聚着无穷的能量。正是母亲的坚韧与执着，给了我们前行的动力。凤鸣自幼聪慧、好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小学作文常常得到堂叔的表扬，上凉亭中学初中部时就获得县作文比赛二等奖。凤鸣喜欢博览群书，我依然记得他埋头看书的情景。1979年夏天顺利考上程集中学，属安庆地区重点中学，当时宿松县最好的高中。这让父母亲感到无比自豪，也成为村里孩子以及我们弟妹们学习的楷模。
奶奶留在我们记忆里的是一个走路摇摇晃晃，风一吹就会倒下的瘦弱老人。爷爷在哥哥出生前一年走的。据说力气特别大，一边做农活一边帮人杀猪。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常爬到阁楼上，去玩屠夫用的器具。奶奶是小地主家女儿，裹着小脚，出门要拄根拐杖。记得我三四岁时带我回她娘家姜屋，大夏天看见一个地主带着高高的纸帽，被人用红棍押着游斗，他跪在天井里一直在流汗，让我心生畏惧，感觉他好可怜。哥哥是长孙，自然会得到奶奶的宠爱，他时常哄骗她，逗她开心。奶奶患有哮喘病，常常咳嗽，却喜欢抽水烟。有时哥哥偷偷把水烟嘴塞上，她死劲抽也抽不动，我们在边上偷着乐，引来奶奶无比愤怒：“这些小畜牲！”她抡起扫把追着我们打。正是在这些嬉戏中，哥哥与奶奶建立了深厚的情感。
在那个年代，成份不好要遭人白眼的。奶奶却不放在心上。我记得她住在里屋，窗户不大，她也不喜欢开窗子。去她房间有一股很浓的气味。后来她咳嗽越来越厉害了，深夜咳个不停，时有唠血。严重时请村里赤脚医生遵义叔来吊瓶水算是治疗了。凤鸣诗歌里描述过红色的药箱在树林间闪耀。奶奶卧床几个月后，于1980年春末驾鹤西去了。奶奶的离世，给远在二三十里外求学的哥哥以沉重的打击，伤痕永久地存留在他心中，或许这个变故是凤鸣诗歌里伤感的来由吧。
父亲为家中独子，在乡下有些势单力薄。倒是母亲姊妹八个，为大户人家出生。小时候放寒暑假我们最喜欢就是去外婆家，大别山脚下趾凤乡土地畈，背靠大山，南面一条大河，河水清澈，舅舅们常常带我们河里抓鱼。外公在当地威望极高，说一不二，小时候我们都有些怕他。大舅是乡村小学名师，对我与哥哥要求极高。在困难的时候，外公全家给了我们极大的物质与精神援助，如一团暖流滋润我们幼小的心灵。外婆也是个小脚女人，却特别喜欢古籍。她不识字，小时候常常叫我们读隋唐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给她听，百听不厌。水浒一百零八将她会如数家珍。有时候我读错了人物名字，她就会大骂起来，直夸还是哥哥读得好些。
1981年7月凤鸣考上安徽师范大学地理系，也是烽火村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那份喜悦无以言表。那时交通条件极不方便，到芜湖要去凉亭镇坐班车到安庆，然后再从安庆转轮船到芜湖。每天清晨5点多只有一班车去安庆市，到镇上要走4华里多的山路，父母亲早早地起来，打着油灯去送他，这个情景深深刻在他的记忆。自此，凤鸣便离开了生养他的故土，踏上他乡求学的旅途。故乡如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他的记忆中，而母亲手中的灯火也照亮他的路途。

现在夜色初降
蓝色小路在心上显影
长夜漫漫 我只有一个愿望

手扶月亮的纤维
我要重返故乡——

—— 《青桑地》

　　在哥哥的激励下，我于1982年7月也考上全国重点大学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土木系。孩子们的成长给父母亲带来极大的欣慰，也让这个贫困的家庭看到了希望。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正值改革开放初期，思想解放，大家满怀激情和对未来的憧憬。我们非常珍惜这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如饥似渴地汲取各种养分。当时大学各种社团、论坛风起云涌，在这种思潮的感召下，凤鸣大量地阅读西方哲学、诗歌著作，如柏拉图、尼采、叔本华、孟德斯鸠、笛卡尔等大师作品，泰戈尔、叶芝、狄金森，还有庞德、聂鲁达、艾略特诗集成为床头必备之书。记得有一次他弄到一套《美国当代诗选》，仿佛如获至宝。那时买书、读诗、写诗成为一种时尚，也是炫耀的资本。诗歌讲座、文学刊物被年轻人所追捧，诗人成为当时耀眼的明星。

青春是让我们宣泄和奋进的基石。我在渝州攻读建筑，凤鸣在江城研习诗文。从上大学开始，我们便聚少离多，但常有书信往来。渐渐地我知道他上大一时就在校刊发表散文，好像写的是家门口那棵枫树。后来进入校刊服务，成为《江南诗社》主要成员之一。当时，经常听他提起安师大沈天鸿、钱叶用，还有凤群老师的名字。爱诗，写诗成为他心中的执念。因为受大环境以及哥哥的影响，我在大学期间也加入读书会，还有武术学会。在攻读建筑学的同时，我也大量阅读了哲学、诗歌、随笔等文化书籍。

1985年凤鸣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徽州地区太平县仙源中学教书。本来说要留安师大团委工作，据说被人挤掉了，这让他感到些许失落。或许正是这种落寞与孤寂，还有这片美丽的山水，孕育了他内心的诗情。在太平他写下《枫香驿》《请求》《正月的美丽》等一组优秀的诗歌，那时他年方24~25岁，风华正茂，才华横溢，充满了幻想。我记得1985年他写的《明月夜》《湖畔》《白夜》与海子的诗一起发表在《中国作家》刊物上，给了他极大的鼓舞。

1986年春节，我因为路途遥远、学业紧张没回家过春节。哥哥因为感觉在乡下没有前途，独自跑到四川、云南、新疆闯荡去了，弄得母亲独自在门口默默流泪，思儿心切，茶米不进。正是这次游历，让他结识了一批优秀的诗人，也感受到山川之博大。1989年底凤鸣调入马鞍山五中，结识了南京的柏桦、韩东，上海的陈东东等一批优秀诗人。与杨键的交往正是从马鞍山开始，当时他还是20岁刚出头的毛头小伙，后来成为挚友。1991年底抽调到《诗歌报月刊》做编辑，1993年底调进安徽省社会科学院工作，虽然期间1998~2008年在安徽电视台兼职做编导，却基本开始稳定的工作，在社科院当代研究所任部门主任、研究员，直至他离开。

九十年代我与凤鸣相聚较多，经常一起进书店，逛旧书市场，泡茶楼，讨论诗歌、艺术，结交诗友，偶遇也会跑到地下舞厅放松一下。合肥艺术氛围相对活跃，有著名诗人梁小斌，这时他主要从事随笔创作，思维活跃，哲理清晰，与凤鸣一起往往成为谈话的中心，一起研讨诗歌的要旨和生命的意义。美国的诗人狄金森、弗罗斯特、庞德、艾略特，德国的荷尔德林、里尔克，意大利隐逸派诗人夸西莫多、蒙塔莱，英国的济慈、叶芝、希尼，俄罗斯的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茨维塔娃，西班牙语系的希门内斯、博尔赫斯、聂鲁达，这些世界一流的优秀诗人成为我们研讨的中心，从古老的但丁、莎士比亚、普希金，到现代的意识流、自白派、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广泛涉猎。改革开放的大门刚刚打开，各种思潮风起云涌，让人应接不暇，各种诗歌圈子、民间报刊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从八十年代一直绵延至九十年代中期。当时在合肥的还有陈先发、罗巴、张岩松、叶匡政等一批优秀的诗人。后来有杨键、庞培等外地诗人加盟，经常与凤鸣往来。凤鸣为人热情开朗，喜欢与人交往，常常在人群中听得见他爽朗的笑声。1996年他在合肥组织了一次聚会，南京的朱朱、韩雪，江苏的庞培、叶辉，杭州的潘维，马鞍山杨键等，几乎云聚了当时江南才俊，与他后来主持的“合肥圣马——诗歌之夜”“中国诗歌百年对话”等诗歌活动一脉相承。

凤鸣对艺术倾注了毕生心血，尤其在诗歌领域独辟蹊径。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意识到了中国乡村的纯粹与重要性，把乡土人文当作神灵般对待。他那博大而悲悯的情怀，对童年乡村的追忆，还有对泥土的真切的关爱，在他诗歌创作中历历呈现，古老的乡村瞬间苏醒过来。其语言之纯朴，其想象力之丰富，其诗歌技巧之高超无人企及。

哦 子夜 你漆黑的醇酒沐浴着山水

蓝色农庄 人影动荡

墙上灯火 鸟雀互不相认……这白墙

宛如高耸的即将崩塌的雪山——

窗口 转生此地的黄杨

早已衰弱 枝桠的铁划银钩间

静静飞过的是满月 还是朝阳

多少游子还阻隔在那边

多少面庞散落在波涛里

明年春天

玄红的大海上是否还有人转舵归来

——《初生之夜》

二十一世纪初，随着加入WTO，中国席卷商业的浪潮。凤鸣进入安徽电视台社教部，从事《东方纪事》栏目编导工作十年，其中纪录片《我的小学》获得四川国际电视节“金熊猫”大奖。因为大环境的影响加之工作繁忙，自此凤鸣中断了诗歌创作。当时房地产行业正蓬勃发展，我也于2003年重操旧业，回到建筑设计行业。我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务，见面不多。2010年开始凤鸣再次回到安徽省社科院工作，主要从事文艺评论、美术批评、当代艺术策展活动，兼合肥大地美术馆馆长。我应邀参观过一次“冷光源”的展览。他与知名艺术家黄震，著名油画家洪凌、杨重光、陈宇飞打得火热，将诗意延续到了艺术领域。

2019年3月底凤鸣查出直肠癌，并且扩散至腹部。当时我正在北京总部开会，接到电话感到十分震惊。后去广州治疗，因癌症晚期治疗无效，于2020年1月25日逝世，终年56岁。凤鸣正值壮年，是他思想与艺术的成熟期。他离去得过于匆忙，让我们始料未及，尤其对于年迈的父母亲更是难以承受。时隔一年多，父亲终因伤心过度，于2021年12月10日仙逝。转瞬凤鸣离开我们快三年了。有时我宁愿相信凤鸣并没有离去，在春天复活，对我微笑，他依然坐在我们中间侃侃而谈。

一百个冬天踩着冰雪过去，
旧年的河水又回到岸边，
但我们永不会再见
有多少永恒的绵绵细沙知道，
这生死的秘密，
另一个世界无言的欢乐。
——《河边》

我是怎样步入这片仙境的？微风吹动草丛，我听见树林间簌簌的风声，还有远处鹁鸪鸟的叫声。午后的阳光垂落，抚过我的头顶，草地上有仙女在舞蹈，正如我们期盼的爱之降临，还有如母亲般熟识的安宁。我仿佛又回到我与凤鸣童年生活的地方。

2022年夏 于合肥

著名诗人、艺术家、人文学者、艺术评论家祝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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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凤鸣简历

祝凤鸣（1964.8.19-2020.1.25），男，生于安徽省宿松县凉亭区凉亭公社烽火大队芦屋生产队，著名诗人、艺术家、人文学者、艺术评论家。1976年2月~1979年7月在安徽省宿松县凉亭中学初中部、1979年9月~1981年7月在安徽省宿松县程集中学高中部、1981年9月~1985年7月在安徽师范大学地理系读书，1985年7月起在安徽省徽州地区太平县仙源中学、1989年底起在安徽省马鞍山市第五中学任教，1993年底调入安徽省社会科学院从事科研工作，1998年起兼任安徽电视台社教中心编导。作品多抒写乡村感受及忧伤神秘的内心景象，使乡土中国的现代表达得以进一步完善。1998年参加《诗刊》杂志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电视纪录片《我的小学》曾获“金熊猫”国际纪录片大奖、中国纪录片学术奖一等奖及最佳编导奖。曾任原安徽文联《诗歌报月刊》编辑、诗歌报网站会员制刊物《诗歌报月刊》特约编辑。参与组织召开诗歌报网站第六届“金秋诗会”（江苏太仓），2015年出席诗歌报网站在安徽合肥举办的“首届安徽诗人大会”。著有诗全集《枫香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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