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爪 谷(小说)作者:梁 翌

南华山人

<p class="ql-block">  在我们单位,李东平这个人是大家公认为办事能干的、踏实的、一步一个足印的干部。但他往往寡言少语,总是陷入深沉的思索中,与他那三十不到的年纪,实在是不太相称的。这一次,我们奉命下乡搞生产责任制后农村青年思想状况的调查,跑了不少的公社,他就很少谈工作以外的事,我认为他是很怪癖的人,不象个活泼开朗的共青团干部。年纪也不算小了,还是单身一个,也没见他有女朋友来往。你瞧吧,在奔向大梅山下的梅山公社的车上,他更加沉默了,但看那脸色却又是惶躁的,兴奋中夹杂着沮丧,你很难琢磨他内心究竟被什么捣得如此不安而又强压声色,怪人!</p><p class="ql-block"> 到达梅山公社已是傍晚,他原来在这个公社工作过,熟人很多,似乎使他活跃了一些。第二天一早,他向我告假,说是去龙山大队的龙爪谷有点事,匆匆走了,把我一个人撂在这公社机关里,直到夜里,他才回来,气色却是异样地好,而且话也多起来,奇怪!</p><p class="ql-block"> “今天在龙爪谷,我碰到两个人……”他说。</p><p class="ql-block"> “谁呢?”</p><p class="ql-block"> “我的引路人……”话说了半截,又吞回去了,突然又恢复了他往日的神态。上了床,斜靠在床的挡头,拼命一支接一支地抽起烟来。我算比较了解他的脾气了,反正以为他怪,也不追问,自顾自睡下了。在朦胧睡意中,突然听到他叫我坐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给你讲讲龙爪谷吧,不讲讲心里不好受……”</p><p class="ql-block"> 真是没想到,这沉默寡言的人给我讲了这么个动人心魄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有些造物的奥秘你是没法猜透的,譬如龙爪谷吧,究竟是怎样形成的,谁能说得上?青龙山大概是大梅山的余脉了,竟也莫测高深地耸峙在一角天宇之下,它的山脚却突然向外伸出三条长长的低矮山梁,就象一条青龙的三只爪子,山梁中间,雨水山洪冲刷出两条深谷,因此得名龙爪谷。</p><p class="ql-block"> 青龙山是一条真正的青龙,山上松杉楠竹杂木花草,叠印出层层青苍油绿。但是这条青龙的三只爪子却有着使人说不出的荒凉,一片赤裸裸的乱石和赤红的土壤上,杂生些冬茅和小竹子,象江西人的癞子脑壳。两条深谷里,只有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的卵石,谷底的流水隐匿在沙石里。每年开春,山洪爆发,青龙山的沙石又被冲刷到谷底里,这时黄涛翻滚,把卵石夹带到十里以外,堵塞龙山溪的河床,侵吞田土,形成灾难。雨过天晴,谷底里又是沙石裸露,滴水不见!夏天里就干得冒火!</p><p class="ql-block"> 龙爪谷啊龙爪谷!荒僻的龙爪谷远离人烟十余里,是个晴天白日也赶得鬼出的地方。但是,谁能想到,几年以前,这里曾响起过战天斗地的歌声,沸腾着人声,飘荡着炊烟呢?谁会想到这里的三条龙爪,曾被垦翻,叠成梯土,种下过数以万计的桑树呢?</p><p class="ql-block"> 今天——这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早春的晴朗日子,当我鬼使神差般地来到这个我曾经为之洒过血汗、充满豪情壮志、饱尝过爱情的甜汁和苦液的地方,禁不住热泪盈眶了。啊,龙爪谷,你又回复了原始的状态,依然白石累累,荒草凄凄,贫瘠的沙石裸露在天日之下,那个曾在这里叱咤风云的,将欲提携我的长者,如今你在哪里?那个在我生活中刻上第一缕彩色的、有着湖水般深邃眸子的姑娘,你在哪里?我是远道来寻觅你的啊,乱草丛中,我怎么也找不到你的踪影啊!…..</p><p class="ql-block"> 真想不到,这个我一向认为内向的沉静的人,突然这样感情外露!他的话语,竟象一首缠绵悱恻的诗,这样地揪住了我的心!我为之振奋了,睡意全消。</p><p class="ql-block"> 我看见了他眼中的泪光!他的喉结耸动着,停下了他的叙述,我怀疑他在强咽下他的眼泪。窗外,春夜月光如水;远处,蛙声清晰入耳,……我静静地,等待他的述说。——一一</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五年,刚刚二十二岁的我幸运地招了干,分配在这个梅山公社。虽然这是湘赣边境的大山区里,但一个回乡的高中毕业生,做了国家干部,一切都叫人新鲜又陌生。我太幸运了,我的前路已撒满了鲜花,铺满了彩霞,我高兴地整天哼哼唱唱,虽然我不晓得唱几支歌。</p><p class="ql-block"> “老是哼呀唱呀象个正经八百的干部吗?”公社党委副书记陈达峰对我鼓起一双水牛似的眼珠子,“不要乱唱,小资产阶级情调,以后收起点!跟我到青龙山办点去!”</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我跟他到了青龙山大队。老实说,我是很敬畏这位书记的。他五短身材,圆胖结实。那个大脑袋上,硬扎扎冲出短短的花白头发。满脸胳腮胡子,尤其那一双圆鼓鼓的眼睛,象斗人的牛牯。这副容貌,使我又敬又怕又羡慕,我总想,当干部要有一股威严气魄,我当然太文质彬彬了一点。早听人说,陈副书记是个刚强的人,而且廉洁奉公,从不沾公家一分钱,一心扑在工作上。文化革命开始不久,他被打成走资派,造反派要给他戴高帽子,当着那么多人的大会上,给他戴上,他又取下来,三番五次,惹恼了造反派,口号喊得震塌屋顶,他面不改色,据理力争:“我是共产党员,不能戴这种帽子!要戴,先开除我的党籍!”区委书记也来了,戴着顶高帽子劝他:“老陈,群众运动嘛,先戴上,不要这样。”他鼓起牛牯似的双眼,冲区委书记说:“你自己想戴我不管,硬要我戴也行,你先宣布开除了我的党籍再说!我可不愿给党员这块牌子抹屎?”造反派哪容他顽抗,几个人捉住他戴,他竟然干脆躺在台板上,任凭拳打脚踢也不起来……你想想,我得跟上这样一个领导去办队,对他自然十分敬畏!</p><p class="ql-block"> 陈书记与大队支部书记张声云是老朋友,他们年纪不相上下,都是五十左右。不过张声云个子高块头大,目光炯炯,却又满脸笑容,社员们都爱跟他亲热招呼,他平易随和,平时爱喝几口酒,常常满脸通红,与人随意开玩笑,人们也爱和他说笑。但在公社陈书记面前,却又是一个个唯唯喏喏,毕恭毕敬,也许山里人怕干部,尤其是公社的书记吧。据说他们两个一同坐过大梅山镇里造反派的牢房,患难相交呀!</p><p class="ql-block"> 不久,我就发现这两个朋友之间,并不为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和谐,而且有很深的裂痕,或者说意见分歧到了快决裂的程度。</p><p class="ql-block"> 当时,正是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学大寨,要大干”的歌声响彻云霄。青龙山大队在荒凉的龙爪谷摆开了战场,全大队男女老少五六百劳动力开进了龙爪谷,要把这里开辟成一个蚕桑场。三条山梁上,银锄飞舞,呼声动地,热气腾腾。荒火四处弥漫,烟柱直冲云霄,哗哗剥剥的冬茅爆裂声,伴和着劳动者的呼声、笑声,在冷冽的空气中灌注了一种亢奋。</p><p class="ql-block"> 陈书记的情绪是高涨的,他向我说这个龙爪谷可以开挖出两百多亩土来,种上桑树,可以养上多少多少张蚕,每年收入将近万元,这样子,青龙山大队就有钱了,就可以大搞农业机械化,也象大寨一样搞几个人造平原,让粮食翻上几番,不要几年,青龙山莫说胜过大寨,至少也算是赶上了。</p><p class="ql-block">前景是可观的。他的话,象一团火,烧得我热血沸腾。我不能不佩服这位领导的远大目光,宏伟气魄!干工作就应该象他那样,真正搞出点名堂来。我真庆幸跟上了这样的领导者,一定能使自己得到锻炼提高。</p> <p class="ql-block">李东平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好象从一付沉重的担子下解脱出来。在我眼前,仿佛陈达峰和张声云以他们各自的神态浮现了出来,我正在琢磨着:龙爪谷里难道还有什么吸引人的事件吗?夜已深了,远处的蛙声稀疏起来,我有些睡意朦胧了。</p><p class="ql-block"> “唉,想不到在龙爪谷,我有过一次永世难忘的爱情悲欢!”他突然慨叹般地说。</p><p class="ql-block"> 啊!这个怪气的人原来还有过一段罗曼史?我精神为之一振,连忙催问:</p><p class="ql-block"> “她是谁?”</p><p class="ql-block"> 她是陈芳!</p><p class="ql-block"> 我们究竟是怎样互相爱上的,我很难说得清了,但是我第一次拥抱她,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p><p class="ql-block"> 刚才说了,龙爪谷已经开发了,蚕房及住房也已经建好,陈书记和大队干部商定,把知青全部集中到龙爪谷来,另外每队派上一个劳力,加上搞炊事工作的,一共五十多个人,一个支委被派来当场长,陈书记指定我长驻蚕桑场蹲点。春节一过,荒僻的龙爪古热闹起来了。我也没想到,过去那些揶揄过我的知青们,现在跟我的关系都很不错了,王自力简直就跟我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p><p class="ql-block"> 令人奇怪的是原支书张声云,他每天挑着一担撮箕,也来到龙爪谷,从谷底里捡起一担一担大石头,挑上山梁,给几块梯土砌石勘,没有人叫他这么干呀,他却心安理得地干个不歇气,我觉得很奇怪!</p><p class="ql-block"> “张头头,你打算在龙爪谷起栋新屋么?”尖嘴利舌的邹燕,嘲弄地向他叫喊着。</p><p class="ql-block"> “是呀,给桑苗子砌几条基脚试试看!”张声云笑着。</p><p class="ql-block"> “头头,你怕是吃饱饭撑得过不得活吧?哪个给你记工分呢?”</p><p class="ql-block"> “嘿嘿……”他傻笑着:“要什么工分啊!”</p><p class="ql-block"> 我觉得可笑,问他:“你这是干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做个试验。”他淡淡地平静地回答。</p><p class="ql-block"> 估且不去管他吧,我们已经有做不完的工夫。说来也怪,过去这龙爪谷冬茅都不肯长,也许是挖松了的缘故,开春以后,桑苗土里突然钻出许多杂草来,春风吹,春雨洒,没过几天,狗尾巴草,辣寥草,猪婆藤,…… 竟发疯似的长起来,使得龙爪谷绿油油一片,大有盖过桑苗之势。我只好和场长一起,组织大家没日没夜铲草,真是累得伸不起腰来。</p><p class="ql-block"> 毕竟有许多青年人在一起,日子倒还容易打发。虽然白天劳累了,但晚上围着火堆,唱的唱,讲的讲故事,大家倒过得快活。也许是长日在一起劳动的缘故,我和陈芳接近起来,我发现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干活,从不多讲话,表现得特别文静、温存,有时朝我柔和地一笑,就象一股春风,擦过我的心头,我们之间,似乎都觉得有许多共同的话要说,从她的眼神里,我完全觉出了她对我的好感,难道爱情这么快就闯进了我生活?</p><p class="ql-block"> 同时我发现邹燕对王自力特别有情有意,晚上坐在火堆旁,她总是吊着王自力的膀子,唧唧喳喳象只小鸟一样向他讲个不停,王自力呢,却象对小妹妹一样逗她,而把一双深沉的眼睛,常常停在沉静的陈芳身上,往往使我觉得极不舒服。尤其他总是象影子一样,老是出现在陈芳的左右,好象是她的保护神似的。但是,王自力和陈芳之间,总有一定的距离,绝不象邹燕那样亲密无间。他们三个的关系,使我久久也弄不清一个所以然来。</p><p class="ql-block"> 三月的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从公社开会回来,走进山口,远远地看见山梁上,站着一个姑娘,好象在眺望这开发了的龙爪谷,那是谁呢?</p><p class="ql-block"> “回来了,小李?”是陈芳的声音,淡淡的,平静地,却又是十分温存地。</p><p class="ql-block"> 我攀上山梁,走到她面前:“你还没睡?还在看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我睡不着,月亮好,我就出来了,”她温柔地笑着,“我还没有在晚上仔细看过我们这个龙爪谷呢,尤其是这样好的月夜里。小李,我想,只有人就了不起!荒凉的山谷竟然改造得这么美!”</p><p class="ql-block"> “是啊!”我被她的情绪感染了,也沉浸在一种美好的遐想中,“战天斗地是一种幸福,改造山河是一种快乐,我们这一代人,虽然没有赶上战争年代,但总算赶上了改造中国的大事业!”</p><p class="ql-block"> “是的,这正是我得到改造的广阔天地……”</p><p class="ql-block"> 我的豪气突然升腾了 : “说到改造,我们人人都要改造啊,不但改造客观世界,也要改造主观世界呀!”</p><p class="ql-block"> 她朝我投过来一道感激的目光,一个会心的微笑,在我看来,那实在太动人了!</p> <p class="ql-block">我建议坐下来谈一谈,她犹豫了一下,就在我旁边的一丛草堆里坐下来。</p><p class="ql-block"> 我问她,为什么老是一个人沉默寡言,尤其是一个人默默地干活?垦挖龙爪谷的时候,人家都会去烤火,她为什么要一个人挖?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p><p class="ql-block"> “为了把自己改造成一个革命者呀!”她无限虔诚地说。</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才从她娓娓动情的语调里,听到了她的家庭身世。陈芳出身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亲都是大学里的教授。文化革命开始她才初中毕业,但是父亲被打成苏修特务关起来了。母亲自杀了,剩下她这个独女,连红卫兵也不准参加。但是她是一个要强的姑娘,她说她要革命,要做一个革命者,后来就下乡了。许多同伴下乡后有一种幻灭感,但她觉得这正是磨炼自己的时候,因此她总是默默地自觉地改造自己。</p><p class="ql-block"> “我当然要和父母划清界线,努力改造自己,做一个真正经得住考验的革命者。你认为我能做到吗?”她真诚地探询地望着我,那深邃的湖水般的眸子,向我投来信任的热烈的目光。</p><p class="ql-block"> 我感动了,热烈地说:“你能的,能的!我们党不是唯出身论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中央不是有好些革命家也是出身不好吗?”我俨然像个领导者了。</p><p class="ql-block"> “谢谢你,小李!谢谢你的鼓励!你真好……”</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中对她充满了蜜意柔情,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好姑娘,我久久地望着她。我们四目相对,热辣辣地,我禁不住热烈地说,“陈芳,这么久,你难道没有看出我的心吗?”</p><p class="ql-block"> “你的心?……”她颤抖着,低下了头。</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你啊……”我向她伸出了手。</p><p class="ql-block"> 她扑到我怀里来,抽抽噎噎地快活得哭了,我们紧紧地拥抱……。夜色真美,月亮更明亮了,我心中仿佛飘荡着一片彩霞。</p><p class="ql-block"> 我们坐了很久,热烈地谈着龙爪谷的开发,谈着农业学大寨后将要有的巨大变化,我说:</p><p class="ql-block"> “生活在这个时代是幸福的!我们都经过了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我们携手并进吧!”</p><p class="ql-block"> “好啊,小李,你带着我一起前进吧?”</p> <p class="ql-block">  临了,我谈起王自力,谈起王自力对她的种种我不理解的行动。</p><p class="ql-block"> “他是一个好人。”陈芳深情地说,“我们是同学,他多次保护过我,我对他是十分感激的。他生怕我吃亏,处处关照我,就象哥哥一样……也许他是爱我的,但是我只是敬重他,我不爱他,他有些玩世不恭,不象个坚决要革命的……”</p><p class="ql-block"> 啊,她的直率激起了我热烈的情感,我第一次吻了她……</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我送她进了宿舍。转过身来,冷不防被人抓住了胳膊。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王自力。</p><p class="ql-block"> “走!我跟你谈谈!”</p><p class="ql-block"> 不由分说,他一把拉扯我离开住房,拉向一处远远的桑苗土里。</p><p class="ql-block"> 他的神情是凶恶的,久久地盯着我,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笑了,他一定是吃醋了,嫉妒了,想打架么?我可并不少力气!</p><p class="ql-block"> “我警告你,”他说,“我爱她!”</p><p class="ql-block"> “但是我也爱她,她也爱我呢!”</p><p class="ql-block"> “是的,她爱你,我已经看见了。你小子骗得了她的信任!”</p><p class="ql-block"> “这不是欺骗!”我叫喊起来,“我是真诚的,你懂不懂?”</p><p class="ql-block"> “我太懂了!”他嘲弄般地斜睨着我,“我懂得一切虚伪者的假意!你是不是个骗子,我很难说,这得要时间考验!”</p><p class="ql-block"> “考验吧!我是天长地久的!……”</p><p class="ql-block"> “好,你小子不要夸海口!你晓得她的出身吗?你把你的前程和爱情放到天平上称一称,看看倾向哪一边!”</p><p class="ql-block"> “无疑要倾向她那一边!而且,我们的爱情与前程事业并不矛盾!”</p><p class="ql-block"> “好,我满意你的话,”他的凶恶神态松弛了,“让我们走着瞧吧!我告诉你,我爱她,不允许任何人欺骗她!”</p><p class="ql-block"> “我不希望别人嫉妒我,更不允许任何人欺侮她!”我叫喊着。</p><p class="ql-block"> “是的,我嫉妒你,你竟然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她的爱!但是我告诉你,既然我爱她,我就希望她幸福!如果她爱你是幸福的你又能给她幸福的话,我高兴,我祝福你们!如果你敢有半点欺骗她,我就请你尝尝我的铁拳头!”</p> <p class="ql-block">  他把拳头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就折转身去了。大踏步走回宿舍,把我撂在野外,久久陷入沉思中……</p><p class="ql-block"> 从此以后,我和陈芳热烈地相恋着。我们一次一次地幽会,沉浸在幸福和甜蜜之中。同时,我也带着负疚的心绪,瞧着陷在忧郁之中的王自力,他总是一个人忧伤地哼着一支俄罗斯曲子,仍然象影子似的出现在陈芳左近。尽管邹燕那样热烈地对待他,也不能使他快活起来。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沉溺在青春的激荡中,爱情是自私的啊!</p><p class="ql-block"> 我与陈芳的恋爱终于传到了陈达峰书记的耳朵里,他把我叫到他的住户家里,关起门来,狠狠地刮我的胡子:</p><p class="ql-block"> “我是让你去蹲点办好蚕桑场的,不是要你去找个漂亮妹子做老婆的!二十二岁,就谈什么恋爱?不准谈!懂不懂?跟知青妹子谈情说爱吊膀子,象什么话,影响不好!”</p><p class="ql-block"> 我想辩驳,我想解释,但是他挥着手,又语重心长地劝导我:</p><p class="ql-block"> “小李呀!要看重自己的前途!我只是想努力培养你,让你能接好我们这个班,你要把工作搞好。你找别人也罢了,偏偏找个陈芳,你晓得她的家庭出身吗?要影响你一世人哩!你怎么这么糊涂!你要听我的话,挂筒!我是你的引路人,懂吧?我要引你走上一条正路,接革命班的路,你不要负了我一片心!”</p><p class="ql-block"> 陈书记无疑是一片好心,但是这个时候,爱情已经象一团火,把我燃烧了,溶化了。我不领陈书记的情,依旧和陈芳热恋着,我觉得,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奋斗精神,我们是纯洁无瑕的。我当然也考虑过陈芳的家庭出身对我的影响,但是我想,如果要我追求一个象样的前程而放弃对她的爱,万万办不到!我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她。</p><p class="ql-block"> 知青们很快就听说了陈书记对我的训斥,反而一个个替我抱不平,一齐站在我一边,支持我,鼓励我,他们纷纷地公开议论起来。</p><p class="ql-block"> “陈头头一脑壳封建残余,不准恋爱,他自己为什么讨老婆!”</p><p class="ql-block"> “陈家大爹管得太宽了!你不要怕他,宪法保证,恋爱自由,婚姻自主!”</p><p class="ql-block"> 王自力这个怪人,反而对我亲热起来,他那种忧郁神态慢慢消失了。有一天,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李,看来你还象个有良心的人!”我望着他,心潮起伏:王自力啊,真有颗金子般的心!</p><p class="ql-block"> 但是陈芳却忧郁起来,并且极力躲避着我。我明白她的心思,找机会向她说:</p><p class="ql-block"> “陈芳,你不要多心,我是永远不会变心的!”</p><p class="ql-block"> “我晓得,我晓得你的心,东平!”她无比温柔地说,“但是,你是有前途的,你是个干部,陈书记也在培养你。我们还是正视现实吧!我的家庭问题当然会影响你的进步,我不愿意成为你的拖累,我们分手吧!”</p><p class="ql-block"> “什么话!”我几乎叫起来,“你的思想进步,完全与家庭划清了界限,有什么要紧!我们投身在革命事业中,就应该抛除一切杂念。我们可以不要那些地位前程,只要心里想着革命,行动上在干革命,我们就是对的。工作和爱情并不矛盾,陈书记说的就句句对?我们相信自己吧!”</p> <p class="ql-block">陈芳当然更加信任我了,我们的感情也就越来越深了!</p><p class="ql-block"> 李东平沉浸在一种甜蜜的遐想中。他的眼里闪着晶莹的光,他流泪了,久久地久久地,脸上却挂着微笑。</p><p class="ql-block">夜已深沉。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西山尖上挂着的月亮,它在射过最后一片亮光之后,被山衔去了。夜空突然一片黑暗!</p><p class="ql-block"> 李东平又用一种悲凉的声调,讲起了他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但是,我永远失去了她!我没有想到事情来得那么突然!</p><p class="ql-block"> 夏天了,龙爪谷的形势一派大好!桑树已长成差不多一个人高,宽阔的叶片缀满枝头,蚕房里已经养下了第一批蚕,姑娘们全都进了蚕房,男子汉们则忙着摘桑叶。</p><p class="ql-block"> 陈书记不时跑来看看,他太喜欢了。在他心中,一定充满了一片光明,一片希望,一团喜悦,他拍着我的肩,称赞我,说我是棵好苗子,有培养前途。</p><p class="ql-block"> “你那块心病,去了没有?”他用食指点着我的心口,轻轻地问。</p><p class="ql-block"> 我不置可否地唯唯喏喏,摇摇头又点点头,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p><p class="ql-block"> “去了?好!”他高兴地笑了,“现在不要谈恋爱,尤其是跟陈芳,不要谈!这姑娘表现是不错的,但是家庭太复杂,影响你的前途,记住我的话!”</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我对他的教训有了一种厌恶感!我不再那么尊重他了,甚至觉得他有些可笑。</p><p class="ql-block"> 整个春天,张声云一声不响地砌了三条石勘,鬼知道他为什么要干这个?一天,天气闷热,张声云忽然走进龙爪谷,叫住我和场长,神色庄重而又严厉地说:</p><p class="ql-block"> “作好准备,你们!我这两天浑身伤湿痛,马上要下大暴雨了,龙爪谷的桑树能不能保住,关键的时刻到了!”</p><p class="ql-block"> 场长本是这位书记的老帮手,好象听到了战斗号令,紧张起来,我认为张声云大惊小怪,不以为然地笑了。</p> <p class="ql-block">不幸被张声云言中了,这天深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雷鸣闪电,云脚直压到龙爪谷里,哗啦哗啦,大雨倾盆,一直下到第二天下午,还没有停顿的趋势。这一晚,我们全没有睡好,担心桑树的命运。第二天绝早,陈达峰书记冒着瓢泼大雨,进了龙爪谷,叫上我和场长沿三条山梁巡视检查,后果是令人沮丧的,无数的地段被强劲的水流冲垮了,龙爪谷上不再是一层层整齐的梯土了,雨水任意奔流,冲刷出无数条深沟,两条积聚卵石的谷底,突然形成了黄涛翻滚的暴怒的河,震响着,向山口冲去。桑树虽然被冲走一些,但大部分还依附在土层中,只是东倒西歪,在风雨中挣扎……</p><p class="ql-block"> 问题是严重的,暴雨有增无减,大有把全部梯土冲散,全部桑树连根拔去的趋势。陈书记脸色铁青,在饭堂里召开了全场紧急会议。</p><p class="ql-block"> “同志们!”他声音嘶哑,竭力呼喊着,“龙爪谷面临一场灾难,我们要全力以赴!要与大雨恶战一场!这是全大队一个冬天的心血,我们要保住每一棵桑树。现在,大家紧急动员起来,迅速冒雨把土勘垒起来,不能让一棵桑树冲走!”</p><p class="ql-block"> 于是,全场人员冒着暴雨,呼叫着,冲向那些冲垮了的地段,全力筑勘。但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你刚刚筑好,强大的水流又把它冲垮了,中午过后,暴雨越下越猛,不时传来倒勘的哗啦声,被挖松的赤红山土被冲刷得一干二净,桑树一棵棵被冲到谷底里,在黄涛中扎下又挣起,令你痛彻心脾。</p><p class="ql-block"> “下谷!男子汉全部下谷,把桑树捞起来!”陈书记下达命令。</p><p class="ql-block"> 这是悲壮的时刻,我们一起跳进齐腰深甚至齐颈项的黄涛里。捕捉那些随波逐流的桑树。唉,至今想起来,我还感到愧恨,对于陈书记当时那个心血来潮的愚蠢命令,我们竟是那样虔诚地执行了,当时也许纷纷乱乱,谁也没有考虑为什么要把那些冲下的幼小桑树捞起来?那么多有头脑的知识青年,竟也都没有去想一想,把这些桑树捞上来干什么?当时执行陈书记的命令,好象都明白他的意思,捞起桑树来重栽!是的,桑苗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花了不少钱,来之不易呀!但是当时竟没有谁仔细想一想,时候已是夏天了,即算捞起来了,还能栽得活么?多么愚蠢呀,我们竟然舍生忘死,象在抢救国家财产,纷纷扑入谷底的黄涛中,我和王自力手拉着手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捞起一棵,就递给站在岸边的姑娘们手里。</p><p class="ql-block"> 当时也确有人懂得这是无意义的举动,那是张声云,不知什么时候,他来了,在雨中拼命叫喊:</p><p class="ql-block"> “捞什么呀!没有用的!”</p><p class="ql-block"> 但是谁会听他的?我们都处在一种亢奋中,狂热中,一心想的是多捞回几棵桑树树苗。陈书记身先士卒,他已经挪到谷底中央了,水淹齐了脖子,几次跌倒了又爬起,简直就不要命了。本来姑娘们都站在岸边,什么时候陈芳也下了水,挨王自力站着,也象个男子汉一样捞树苗。</p><p class="ql-block"> “你上去!”我和王自力几乎是同时,暴怒地喊出这句话,向她瞪着眼。</p><p class="ql-block"> 她温柔地笑着,一句软和的话从雨中飘过来:“不要紧的。”</p><p class="ql-block"> 靠她那面的山坳边,浮起四五株桑树,她摸索着向那勘下靠过去。</p><p class="ql-block"> “不要靠到勘边去!小心崩勘!”传来张声云暴怒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张声云就象个预言家,话音刚落,只听得哗啦一声,一堵高勘崩下来,溅起高高的水浪,陈芳的身影消失了。我和王自力叫声“不好”!同时先后向她那方向扑过去,只听见又一声“哗啦”!我就人事不省了,似乎是脑袋上挨了重重的一击。</p><p class="ql-block"> ……我醒过来,只觉得头脑昏沉。我清楚地听出,雨声已经停住,一片哭声却搅得我心痛欲裂,尤其是邹燕的尖利哭声,似乎在撕扯着我的心。我环顾一下四周,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哭声是从饭堂里传来的。已经是夜深了,窗子里却透进一片月光!</p><p class="ql-block">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呼喊着,捶着床板。</p><p class="ql-block"> 场长和一个知青应声来到我床前,那个知青告诉我,两次崩勘把陈芳和王自力压在谷底,我则被飞撒的石块打晕了,全场人员拼命把我们挖出来时,只有我还在呼吸,陈芳和王自力却永远去了!</p> <p class="ql-block">我跳起来,踉踉跄跄向饭堂奔去,场长试图拉住我,不让我去目睹陈芳和王自力的惨状。我不顾一切地推开他,向饭堂奔去。……我扑向他们的尸体,揪心地呼叫他们,陈芳的脸是安详的,王自力的神态是急迫的,他们再也不回答我的呼唤了!</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仅仅是一瞬间,我的朋友和爱人就这样离开了大家!我们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陈书记声泪俱下,赞扬他们是“烈士”,赞扬他们大公无私,把生命献给了农业学大寨运动,是我们大家的榜样,号召大家学习他们。我们为他们修了高大的墓,竖起了高高的墓碑,上面刻着“龙爪谷开发英雄王自力、陈芳同志永垂不朽”几个大字,在他们的墓前,我压抑住心中的悲痛,陡然又升腾起一股庄严的思潮:一定要把龙爪谷建设好!</p><p class="ql-block"> 龙爪谷啊龙爪谷!暴雨后的龙爪谷恰象经历了一场大战,满目苍夷!松土被洗劫一空:桑树已没有留下几株,正待吃叶的蚕只得奄奄待毙。倒是张声云砌起石勘的那几条梯土,只冲开了几个口子,桑树依然完好,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张声云辛劳砌勘的意图,对这个我曾嘲弄过的大队书记,我不禁肃然起敬了。</p><p class="ql-block"> 陈书记决定重整旗鼓,调集劳力恢复龙爪谷蚕桑场。这时张声云强行干预了,他大声疾呼:</p><p class="ql-block"> “不能再干这样的蠢事了!”</p><p class="ql-block"> 他奔公社,奔区里,到县里,四处告状。终于,区委书记亲自出面干涉,宣布暂时停办,全部人员退回生产队,陈书记也被调往别个区,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龙爪谷的,我偷偷地,久久地在陈芳和王自力的墓前痛哭失声……</p><p class="ql-block"> 李东平的声音嘶哑了,我相信,他的心在流血,心在痛哭……</p><p class="ql-block"> 夜在流逝,似乎将近黎明了,雄鸡在引吭高歌……</p><p class="ql-block"> 终于,天已大明,阳光射入窗内,我却在思索着,要写下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或许还能留下一些教训和警示?</p><p class="ql-block"> 一一1985年于长沙</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