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白玉良

  我们家抽烟者众。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二姐夫、三姐夫、大侄子、二侄子、大外甥、二外甥、三外甥,包括我在内都有较长的抽烟史。每个人抽烟的诱因从微观上也许不尽相同,但从宏观上应该不会有大的差别,都是源于生活的压力。抽烟时,纸页和烟草燃烧发出的嘶嘶颤音和燃烧后连续盘旋而上最终四散而去的缕缕青烟,就是生活的缩影,缭绕出人生的酸甜苦辣。<br><br> 我们家八口人,因为孩子多,我母亲要照顾子女无法工作,所以一直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工作养活一大家子,可想而知压在父亲肩上的生活重担到底有多么沉重。<br><br> 我的父亲什么时候开始抽烟我不知道。只记得父亲原来是抽卷烟的。是卷烟不是烟卷。后来我父亲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支烟斗,就不再抽卷烟了。父亲的烟瘾不大,但即使不大的烟瘾也抽不起烟卷,烟卷很长一段时间在我们家都是奢侈品,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兄弟三人找到了挣钱的门道,大家才逐渐开始能抽上带过滤嘴的烟卷。父亲顶着灰白的头发,穿着蓝布中山装,坐在门口的马扎上,在大腿上慢慢展平一张撕好的烟纸,然后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粗烟草研磨成烟丝的镜头,在他去世以后的十多年里,都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br><br> 父亲1926年生在河北衡水武邑县,1938年随爷爷闯关东来到黑龙江阿城,1947年参加民兵,48年当上民兵队长,1950年进入四野部队兵工厂,一干就是20年,1970年响应国家“支援三线建设”的号召,携家带口来到举目无亲的河南,一直到1993年去世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许昌。<br><br> 记忆当中父亲有两次烟量大增的时候,一次是1968年他第一次被批斗游街,另外一次是85年他快60岁的时候到底按离休待遇还是按照退休待遇的那几个月。<br><br> 父亲第一次被批斗游街的那一年我5岁,父亲是作为“保皇派”的代表人物被强行拉上绿皮“嘎斯”汽车的,他胸前挂着一块瓦楞纸做的牌子,上面用黑墨汁写着“保皇派”三个字,头上戴着报纸糊成的圆锥形纸帽子,有一米多高,上面也写着具有强调意义的“保皇派”三个黑字。晚上回家后,父亲没有吃饭,只是不停的卷烟,抽烟,再卷,再抽。我后来想,父亲的精神压力绝不仅仅是担心政治名声受损这么简单,更多和更大的压力一定来自于我们作为儿女对他人品的怀疑。作为父亲,在我们面前他的形象应该更高大,更正派,无论如何被游街批斗与上台领奖这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我猜想父亲肯定有个心结,那就是在我们的成长过程当中,他因为被游街批斗没有为我们树立正确的榜样,为此他生气,懊恼和委屈。<br><br> 第二次烟量大增是在1986年,那一年父亲临近离休,组织部门通知父亲,因为没有1948年父亲参加民兵组织的档案材料,父亲只能按照退休待遇回家养老。接到这个通知后,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嘴角烂的不敢张嘴。正常情况下我父亲是属于中央组织部组通字[1986]8号文件规定的建国前半脱产乡干部,符合离休规定,不过由于当时档案丢失的很严重,我父亲的这段历史啥记录都没有,直接为空白。在这件事上,企业还是帮了大忙,实事求是的反复派人到东北外调,走访还健在的关键证明人,寻找相关人证材料,折腾了一年时间,父亲才由将近退休更正为将近离休。对于父亲来说,离休还是退休,除了收入上和医药费报销上的差别之外,还有能不能领到免费报纸,和能不能参加只有老同志可以参加的会议这种政治待遇上的差别,差别可大了去了。<br><br> 父亲性格当中沉稳占到一半以上,生活再苦再难,父亲绝不会在儿女面前表现出来愁苦。在我们面前,父亲向来都是笑呵呵的,看见我们六个狼吞虎咽吃一顿有肉的饭菜能看出来他到底有多高兴。他几乎永远都是最后一个吃饭,为的是打扫我们六个饿鬼的剩饭剩菜,可以想象六七十年代几乎每家每户都不会有多少剩饭剩菜。饭后无论父亲吃饱没吃饱,他总是心满意足的放下碗筷,挪到门前的马扎上,点上烟斗,慢慢的吞云吐雾,享受着短暂的抽烟之乐。<br><br> 父亲打扫剩饭剩菜这种状况一直到我们兄弟姐妹六个逐步有了收入以后才慢慢改观。<br><br> 父亲是什么时候戒烟的,因为什么戒烟的我完全没有记忆,父亲留给我最后的抽烟形象是手握烟斗,眉头舒展的形象。父亲去世时伴随他老人家十几年的那只烟斗也一起烧掉了,这是一件让我非常懊悔的事情。 我的母亲是满族人,在我母亲去世之后,大哥一口咬定母亲是旗人皇族,逢人便说,逢人便讲。老实说,我认为不太可能。实际上是旗人也好不是旗人也罢,一点都不重要,因为它丝毫不会影响我们对父母的热爱。<br><br> 我的母亲非常的了不起,她虽然目不识丁,却对人间百态洞若观火,她对是非善恶具有非凡的判别能力,让我们六个受益匪浅。在我的记忆中,她很少休息,几乎在不停的做家务,买菜做饭,缝补浆洗衣物被褥。我们家虽然贫穷,没有值钱的物品,但屋内和院落永远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有一件事可以佐证我们家的整洁程度,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会有一些来自欧洲企业的技术人员到父亲所在的工厂进行交流,那个时候外国人对中国都充满了好奇,一些友善的朋友会提出到我们中国家庭去参观,而每当有参观的外宾到来,我们家都是被参观的第一站,这种参观在80年代中期达到了高峰,某一年的某一个月,我们家竟然接待过三波来自欧洲不同国家的客人,由此可见我母亲的过人之处。<br><br> 在我们家,母亲处在绝对的领导地位,父亲处于完全的被领导地位,当然了,我们六个是被领导者领导的地位。虽然父亲有收入,母亲没收入,然而绝对的经济收入并没有让父亲成为家庭一把手,父亲也乐此不疲。每月开支的第一件事是父亲把钱和工资条如数上缴给母亲,然后由母亲支配全家一个月的一切开销,包括父亲需要的烟钱。<br><br> 有一次开支日,工厂里的劳保库发生了火灾,父亲当时在保卫科当副科长,怀里揣着刚发的工资就去救火去了。过去的厂区距离家属区很近,仅隔着一条马路,在家门口就能看到厂区里熊熊的火光。母亲听到外面喊叫,一边打发大哥去找父亲,一边把我们几个小的拉在身边向厂区方向张望,从紧抓着我的手劲能感觉到此时此刻母亲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一个时辰后大哥跑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叠钱和一张细长的工资条交给母亲,说看见父亲了,父亲让他把钱送回来,并要他立刻“滚回家”。大哥说,消防车已经到了,肯定没事了。母亲问:消防车到了他还在那里干啥?大哥说那谁知道。母亲从那一叠钱里拿出两块钱,打发大哥给父亲买酒去。大哥抹着额头的汗请示能不能买一毛钱“山里红”解解馋,母亲随手一巴掌打过去说,我这就“扇你红”。<br><br> 北方女性有抽烟的习惯。母亲跟父亲一样,抽烟却没有啥烟瘾。但1993年我父亲因为脑溢血突然病故,一下子把母亲击垮了,致使母亲五年不能出门,抽烟和饮酒成了她缓解精神压力的办法。那几年母亲的烟量大增,一直到她得了肺心病不能再抽烟了才勉强戒掉。<br><br> 父亲突然离世的前几年,母亲的情况非常糟糕,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完全依靠抽烟熬过一个又一个寂寞孤独的夜晚。说起此事,我心里一直后悔不已,因为后来我遇到了和母亲完全相同的状况,才明白母亲当时是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症”,而我们六个饿鬼没有一个能够对母亲的抑郁心理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反应,没有一个能够认识到父亲突然离世这件事给母亲造成的伤害到底有多大,心理创伤有多严重。<br><br> 和父亲不同的是随着家庭经济条件慢慢转好,母亲是抽过好烟的,中华,三五都抽过。虽然当时抽烟对她的身体影响很大,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莫大的慰籍。<br><br> 在我写下上述文字的时候,父亲去世距今已经29年,母亲去世也有14年了。最初的几年清明节我们兄弟姐妹去扫墓,还会带上烟和酒,我们把烟点着,放在石碑前让烟卷慢慢燃尽,在烟卷慢慢燃尽的过程中,父亲、母亲的形象会再次鲜活起来,给我们六个带来温暖的一刻。 <p class="ql-block">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也没有记忆了。老实说,我非常怀疑“我有31年烟龄”或者“”我有32年烟龄”之类的说法,一个正经烟民是很难记住他是从哪一年那一月开始抽烟的。前一阵子整理影集,看到一张右下角印有87-03-07的照片,照片中的我手里夹着一支烟卷冲着镜头傻笑。87年我24岁,照片里我夹烟的姿势绝对不是刚学会抽烟的样子,肯定还早,并且早不少。<br></p><p class="ql-block"> 我戒烟次数不计其数,但在2003年和2008年有过两次比较成功的戒烟史,两次戒烟的时间都超过半年,遗憾的是最终都失败了。2003年戒烟是因为非典,2008年戒烟是因为奥运和母亲病故。</p><p class="ql-block"> 老实说,比起真正的烟民我的烟瘾也不算大,一天一包,两包抽不完,如果有饭局可能会多一些,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界定我还算不上真正的烟民。</p><p class="ql-block"> 对于真正的烟民天津作家冯骥才有一段活灵活现的描写,他写道:</p><p class="ql-block"> 真正的烟民全都是无时不抽的。</p><p class="ql-block"> 他们闲时抽,忙时抽;舒服时抽,疲乏时抽;苦闷时抽,兴奋时抽;一个人时抽,一群人更抽;喝茶时抽,喝酒时抽;饭前抽几口,饭后抽一支;睡前抽几口,醒来抽一支。右手空着时用右手抽,右手忙着时用左手抽。如果坐着抽,走着抽,躺着也抽,那一准是头一流的烟民。记得我在自己烟史的高峰期,半夜起来还要点上烟,抽半支,再睡。我们误以为烟有消闲、解闷、镇定、提神和助兴的功能,其实不然。对于烟民来说,不过是这无时不伴随着他们的小小的烟卷,参与了他们大大小小一切的人生苦乐罢了。</p><p class="ql-block"> 2003年闹非典的那一年我在北京工作,北京是非典的重灾区,4月25日封城,6月25日解封。在两个月的封闭时间里,大量有关肺科知识充斥于耳目,那些各种各样病变的肺部照片让你对这个脏器不得不重视,于是我戒烟了。</p><p class="ql-block"> 非典之后流行过一个抽烟人自嘲的段子:因为平时抽烟让肺部有了免疫功能,非典不能打破这个抗体,所以抽烟有免疫作用,抽烟人不得非典,还是抽烟好。当然,这是烟民为自己解嘲的说辞,一点科学依据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2008年对我来说有两件大事发生,一个是第29届奥运会在北京举办,一个是我母亲在这一年因肺心病去世。</p><p class="ql-block"> 北京奥运会把全民健身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我也赶时髦开始爬香山,每周一次。香山海拔575米,景区内主峰香炉峰俗称“鬼见愁”。为啥叫“鬼见愁”?是因为香山山路陡峭,很难攀爬,特别是最后100多级台阶,坡度达到40°,没有休息平台,需要一鼓作气攀爬上去,鬼见了都会发愁。正常我登顶的攀爬时间是60分钟,登顶后需要休息30分钟,已经很疲劳了。我见过一个登山达人,2152级台阶的香山20分钟一个来回,心肺功能强到无人可敌。</p><p class="ql-block"> 母亲病逝这件事对我打击和影响都非常大,母亲的肺心病在后期把她折磨的让人不忍直视。特别是在昏迷中上呼吸机,因为难受她不停的想用手去拔掉呼吸管,但因为双手被捆绑着无法动弹,挣扎的画面使人心碎。</p><p class="ql-block"> 这两个诱因让我决定戒烟,这次戒烟时长一年。</p><p class="ql-block"> 今年4月我去医院做每年的常规体检时,CT发现肺部有一个结节,良性的,但需要定期检查。呼吸科大夫告诫我必须戒烟,立刻戒烟。我也感到应该把烟彻底戒掉了,于是,在CT 检查后的第二天,我就第N次也是第三次下大决心戒烟了。</p><p class="ql-block"> 只有在戒烟的时候,才会感受到烟的厉害,这句话说到了老烟民的要害。戒烟很难,马克吐温说:戒烟其实很容易,我已经戒过几十回了。老马头用戏谑之语来证明他从没有真正戒掉过给他带来灵感的烟草。</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得体会是戒烟第一周日子很难熬,总想找个理由再抽一支,这个时候需要意志品质做支撑。第二周就比第一周要好受些,第三周比第二周好受些。之后会越来越好受。如今我已经戒烟一个半月了,戒烟的同时顺道把酒也戒了。对自己要狠一点,这句话不仅适合女人,也适合老爷们。</p><p class="ql-block"> 我在工作之中和工作之余,都曾经大抽特抽,现在,我又大戒特戒,不断重复着所有戒烟人的立志轨迹,而生活和社会从没有因为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大抽特抽或者大戒特戒而发生改变。</p><p class="ql-block"> 香烟,曾经陪伴我度过数不清个日日夜夜,这些个日日夜夜有些很难熬,有些很开心,香烟时而甘醇,时而苦臭的味道似乎就是抽烟人的人生故事。</p><p class="ql-block"> 抽烟,不仅仅抽的是烟草,有时抽的是人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2年6月18日</p><p class="ql-block"> 父亲节前夜于森林半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