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知了知了,你别叫了,年夜到了,你娘砍柴买花炮了......”这是1970年代流行在华墅乡金坂村的儿歌,它节奏单一、声调高吭,很适合小鬼倪的自我陶醉。那时的夏天照例是热死人的节奏,灼人的太阳喷洒出漫天热气,干涸的沙地烫的人脚不点地,大黄狗只能乖乖地叭在八仙桌下“咻咻”喘气。只有知了兀自躲在卷曲的树叶下发出“迟了,迟了”的鸣唱,在寂静的乡村格外地讨人嫌,大人懒得动弹,只有小鬼倪唱着这首不知名的儿歌,用竹竿拍打树枝,惊起知了,赢取片刻的清静。</p><p class="ql-block">歌词唱出了小鬼倪期盼过年的急切心理:在炎热的夏天里就盼望着年夜的到来,期盼那丰盛的年夜饭、新衣服、新礼物、压岁钱。当然,最热切盼望的还是那五彩纸包装着的花炮(二踢脚),那冲天而起的“砰__啪”声,是新年快乐与幸福的寄托。要准备这些东西,离不开农家最缺的那个“钱”字,能换钱的无非是鸡蛋与猪肉,可是鸡蛋差不多都换成油盐了,年猪钱支付完生产队的超支款后,也所剩无几,根本不够置办年货。怎么办?靠山吃山,金坂村背靠青山自然向大山要钱了,门前金黄色的柴垛就是金坂侬的储钱罐,用金黄色的柴禾换来真正的金钱,购买新衣服、新礼物,准备压岁钱和新年学费后,再买来几打花炮,赢得新年开门的喜庆气象。</p> <p class="ql-block">作为正劳力的男人需要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砍柴卖柴这种副业自然是老娘带着自家小鬼倪来承担,所以歌词唱的是“你娘砍柴买花炮了”,新鲜的柴禾湿而重卖不出去,需要晒成金黄色的干柴,所以砍柴的时间需要提前到秋天,而不是年前的冬季,那真的如知了声声唱的“迟了,迟了”。冬季时光农忙已经过去,秋天打下的粮食已然归仓,最缺柴而富裕些的“航埠街侬”有了用农作物换来的零钱,柴禾也已经晒成可爱的金黄色,是最佳的卖柴时间。</p><p class="ql-block">从金坂村到航埠街有十华里山路,需要步行一个小时左右,要经过枫树岭、大力口、风凰山、大桥头等地。那时航埠到华墅还没有公路,走的是山脚那三尺宽、高底不平的泥巴路。全程以下坡为主,只有枫树岭的村边有一段绕溪而行的上坡路,小溪两傍的小道用两块青石板联结。</p> <p class="ql-block">卖柴的头天下午就要开始作准备工作:先得学会看秤花,也就是学会看那木杆秤上的重量读数,秤杆上刻着两排秤花:头排是一斤到十五斤、二排是十斤到百斤的两种重量读数,不能混淆了,可能还有更大的秤,鉴于小鬼倪挑不动许多,一百斤以上的秤花就不教了。第二是听晚上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听到明天晴或多云,就可以准备好挑长路担的解放鞋,柴钎、柴索也理好放在门后。最后家里大人还要聚拢来商量出明天柴禾的卖价,定个中关数,上下可以浮动多少,有可能的话还要和一块卖柴的邻居沟通一下,看看是不是弄个价格同盟。</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五点多钟,天还是朦朦胧胧的,我爸就将一捆捆的柴禾从柴垛里拆出来,用柴索捆紧扎牢,柴钎两头各插上一捆柴,保证柴钎位于柴捆正中间,还要保证柴钎与柴捆垂直,不能前后上下倾斜。这个活路有非常高的技术含量,如果扎得不好,不但歪歪扭扭挑起来费力,还可能翻转、歪向一头,甚至会导致柴捆滑脱,如俗语所言:“扁担(柴钎)没梢两头脱”。我爸把这个柴担搞好后,会试挑一下看看是不是牢固、稳定,然后用自家的木杆秤称下重量,按头天晚上商定的价格计算一下总价,让小鬼倪心里有数,不至临场胆怯,或者被买主过多地压秤压价。然后,我爸将担子提起放在我的肩上,卖柴的队伍就可以出发了。</p><p class="ql-block">队伍的领头人一般是我娘,有时是邻居家的卖柴人。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吃早饭,吃饱饭后挑担不但身子沉重还会肚子疼痛,因此大多空腹上路或吃点蕃薯块填填肚。出了村子踏上田塍路,催人“砍柴买花炮”的知了早已无声无息。早晨的寒意从广袤的原野上裹袭而来,嘴里喷出的气息瞬间凝结成白色的雾气,一团团的向上腾起。收割完的水稻田里结着各式花纹的薄冰,寸把长的稻茬被晶莹的冰凌子包裹着,只有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送来些丝暖意。田塍路上的霜露,被我们这个早起的队伍踏出了脚印一串串,“嚓嚓”的脚步声惊起了皂杍树上息憩的寒鸦,拍打着翅膀飞向远方。</p> <p class="ql-block">出村口的兴奋劲刚过,枫树岭那段上坡路就来了个下马威,下坡的轻快变成爬坡的吃力,脚步变的沉重起来,身上的寒意被驱散,额头微微渗出汗水来,吭吭哧哧地登上那漫长的二百米长坡,坡顶的田塍路旁,有一个三尺多宽、四尺高的豁口,是个天然的歇脚处。小息几分钟后,趁着下岭紧赶一段,很快越过大力口村,来到白雨岭山脚,那里也有个歇脚的好去处,再长休一会儿,收收汗散散热,给自已打打气:沿着下坡道再走一会儿就到了。</p><p class="ql-block">由凤凰山底穿出,从一段旧河道上来,过大桥头村,前行一里许就到了航埠汽车站。过车站右转,就是一个清清的池塘,塘边台阶上有妇女在浆洗衣裳,池塘深处有湖鸭与白鹅在戏水觅食,捣衣声与“呱呱”声组合出一派恼人的噪音,将之迅速地抛诸脑后,正式进入了航埠村,村路的中间是平实的青石板,两侧是鹅卵石,在宽窄不定的巷子里曲曲弯弯地穿行着,很快就到了航埠老街,老街呈角尺形,最繁华的地段是烧饼店到供销社门口,密布着各式各样的精巧日用品店,人来人往的,无比热闹拥挤。作为木讷的山里人,挑的又是体积大、占地多的粗笨物,卖柴的固定场所是在供销社大门以西那段人流较少、场地稍空的末端街面。卖柴人并不多,基本上是金坂村的,也有相邻枫树岭村(现已并入金坂行政村)的,互相认识或面熟可以彼此壮胆。偶尔也有三官岭村和“西果源”村的卖柴人,他们卖的是纯粹的硬杆柴,比我们的茅草硬杆混合柴好的多,为避免货比货就要尽量远离他们。各人找好一块不影响通行的空地,歇下担子蹲在傍边,木讷而安静地坐等买主上前问价。</p> <p class="ql-block">我第一次卖柴是1974年,还是12岁的矇瞳少年,对于金钱与价格并无明确的概念。虽然我娘在,但两个人的柴担歇的并不近,所以买主来了直接向我问价:</p><p class="ql-block">“小鬼,柴几何一斤?”</p><p class="ql-block">“二块半。”</p><p class="ql-block">“哈哈哈,嘿小鬼傻格,弗灵清格。”</p><p class="ql-block">于是买主头也不回的走了。我娘在远处看到我们的对答,却不知道说的什么,见买主走了,赶紧跑过来问我:“你报他什么价钱?”答:“昨晚上不是说一斤二块半吗?”我娘跺脚:“唉吔!一句未讲到都弗行,是一百斤二块半喂!”</p><p class="ql-block">实际上一百斤二块半的茅草柴,问津的人也不多,几次降价也没能卖出去。经过长时间的无奈等待,河东小学的一位老师将我娘、三姑、妹妹、我共四担柴统一收购,价格是一百斤二块钱,附加条件是要挑到河东小学校。于是,我们挑上四担柴,穿过那长而拥挤的老街,走出望江亭楼门洞,扑面而来的江风吹得我倒退了二步。抬望眼,前边就是我初次零距离接触的廖阔江天__常山港。那枯水期的空旷河道里,满眼都是砂滩、水洼,鹅卵石安闲静谧地密布在河床里,大小不同、高低各异或安卧浅底,或堆积在溪滩上。消瘦的河道如同缎带呈S形漂荡在砂砾卵石中间,将几泊水洼贯通后,缓缓向东流去。从望江亭下到码头有着高而陡的十几级台阶,需要横过担子一步歩倒退下行。由于水浅,渡船并不停靠在码头,还需要走长长的跳皮桥板,跳皮板由四根圆木拼接而成的单行线,下边用数根杉木搭成并不稳当的支架,跳皮板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江水流淌,随着江水奔腾、冲击,似乎跳皮也会上下左右摇晃、摆动,没见过大溪没坐过船的我,用那颤颤抖抖的双脚缓慢地移动到船仓。上船后的新鲜感,驱散了初次坐船的头晕,对岸的码头听说叫上埠头,岸边的那些台阶更是高而且陡,还有不短的一段上坡,我是没办法再挑了,最后应该是我娘挑上岸的。</p> <p class="ql-block">上岸后到河东小学并不近,小学的具体样子已经全然忘却(后来听说是借用的庙宇,虽然没有正规的小学教室,却是教出了好几位博导、教授,甚至于有人从这里起步登上了《百家讲坛》的宝座,很是光荣伟大的小学校)。每担柴分别过秤,看秤的是我娘,所以头天下午学的看秤知识,这次并未派上用场。我挑的那担柴秤的重量是27斤,按一百斤二块钱算,我的第一次卖柴生涯算是赚了5毛4分钱,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本应载入家史的,可惜具体的月、日无从考证了。</p><p class="ql-block">帮小学老师将柴禾送入灶间、堆好,收拾好柴钎、柴索,一行人高高兴兴地把家还。在过渡时撑船人向我们收取了4X2分钱的过航费用,这时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因为上船的各色人等有些收费有些不收费,撑船人掌握的规则大约似乎是桥东侬免费,外村侬却是每人2分,刚才过渡有小学老师同行给我们免了,回程就必须收费了。这样的规则很有些“扛大门槛”的嫌疑,对我们卖柴人太不平等,因此我们的高兴劲也被打了折扣。返回航埠老街时,路过大街拐角的烧饼店,油条和烧饼的香味扑鼻而来,我的脚步似乎无比的沉重,空腹的肚子也咕咕叫的厉害,我娘犹豫再三掏出了2角钱,每人一份烧饼或油条。至于是不是找回了几分零钱?我只顾了狼呑虎咽,并没有看清楚。吃完后,并不觉得肚饱瘾足,但脚步肯定轻快了许多,早起的寒风似乎在近午的阳光下也变得和煦温暧,回家的十里上坡路也没有了来时的漫长感,一路小跑着就到了家。</p><p class="ql-block">至于过年的花炮,那时的航埠街管理很严格并无销售,只有在江山县的傅竹街、四都镇赶墟的日子才有出售,这个由我爸负责购卖,每年大年初一的开门炮照例也是我爸点燃的,二踢脚在“砰__啪”声中冲天而起,夜色未央的天空里绽放出绚丽的光芒,五彩的纸屑自天空纷纷洒落,满溢的欢乐与喜庆也随之弥漫开来。</p> <p class="ql-block">1977年秋,我到航中上学,那时候住校生只能周六下午回家,周日就要返校,高二开始每周只放半天假,连寒暑假也基本上取消了。我的课余砍柴卖柴生涯也自然结束了。砍柴的岁月是艰难的,卖柴的日子更是辛苦,当山上的茅草挑回家,晒出金黄,堆成柴垛,换回真正的金钱,备足年货,买回花炮,那时的心情还是愉快的。如今苦难远去,回味起那个年代,心里却是无限的幸福与怀念,油然泛起儿时驱赶“知了”的童趣,作了一首不讲韵律的儿歌——《知了曲》作为结尾,曲子以航埠腔白读为准:</p><p class="ql-block">知了紧催年夜到,</p><p class="ql-block">快点砍柴买花炮;</p><p class="ql-block">金坂山深茅草好,</p><p class="ql-block">割来门前堆作垛。</p><p class="ql-block">腊月风高艳阳照,</p><p class="ql-block">晒出金黄颜色妙。</p><p class="ql-block">航埠街头去卖掉,</p><p class="ql-block">赚来洋钿四五毛。</p><p class="ql-block">砰啪起处春意闹,</p><p class="ql-block">欢歌声里无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