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诗意人生

陌上花开

　　闲来无事时翻看父亲手写的回忆录，结果发现里面有多首诗歌，这使我无比震惊。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父亲居然能写出一首首格律工整、豪情满怀的诗。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古板严肃、沉默寡言的，整天只知道工作、工作、工作，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一样。

　　1949年9月，家乡还没有解放，本在学校当教员的父亲偷跑出去，考入了四野49军青年军政干校，为表达激动的心情，特赋诗一首《参军》：“穿上绿军装/心里喜洋洋/生活重开始/抬头见太阳……”

那时名为上学，实际上随时都会投入战斗，随时都将面临牺牲。结束学习后，父亲经历了解放广州、云南剿匪等一次又一次血与火的考验。在战斗间隙，他写下了《骑马跨枪走天下》、《出征》、《苗寨》、《行军途中》《庆祝国庆》等多首诗歌，字里行间洋溢着献身革命的伟大抱负和乐观精神。

　　1963年3月，父亲转业到湖北工作。脱下他穿了十四年的军装，离开他热爱的军队，去到异地他乡，从事完全陌生的工作，这对他来说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父亲却慨然应允。

“为民当兵十四年，

转战南北凯歌传。

今日解甲从商去，

继续革命谱新篇。”

　　到地方工作后，父亲终日在乡下奔波，以了解农民的需求。文革期间，父亲遭小人陷害被打倒，下放到最落后的公社，走进最穷的农家，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父亲是读书人，在部队从事的也是文职工作，哪里会干农活？食不果腹，劳累过度使父亲染上了恶疾，差点丧命。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在父亲的诗中却是轻描淡写的，如《捞猪草》：

“牲猪无食饿断肠，

风雪交加去寻粮。

赤脚下水何所惧，

革命意志更坚强。”

　　那时，父亲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家，偶尔回来，他不是坐在桌前看报，就是在门前的土坡上侍弄自己开垦的一小块菜地，乐此不疲。有诗为证：

“非图秋实望春华，

生性爱瓜常种瓜。

浇水施肥情独注，

翻盆弄土乐无涯。”

这哪里是一个被强制劳改、屡遭批斗的不幸者？从父亲身上，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旷达情怀。

　　平反后，父亲并没过上安生日子，却被调到了有“水窝子”“虫（血吸虫）窝子”“穷窝子”之称的公社工作。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父亲毫不退缩，迎难而上，终于彻底改变了落后面貌，使所在单位连续五年被评为县先进，并出席了地区劳模大会。一首《菊赞》就是父亲身上那种拼搏进取精神的真实写照。

“绚丽一花秋，何伤春信早。

素无桃李香，自绝蝶蜂扰。

笑遣万金车，乐随三径草。

残枝傲雪霜，更觉风姿好。”

　　随着年龄的增长，加之积劳成疾，父亲本该退居二线，可他依旧严于律己，像年轻人一样战斗在一线，并以诗明志。

“人生能有几度秋？

五十风霜已白头。

先辈创业垂千古，

领袖挥手四害休。

愧无贡献迎盛世，

喜看群芳竞上游。

此身愿做杜宇鸟，

誓将余生献九州。”

　　一直工作到62岁，父亲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为之奋斗了30多年的岗位，回归家庭，陪伴老妻。他们携手走过了几十年，却一直过着聚少离多的生活。父亲在诗中表达了他对于晚年生活的向往：

“同舟共济四十年，

白手起家苦难言。

人生征途有险阻，

并肩前进斗敌顽。

年老体弱需锻炼，

家务劳动手不闲。

坚持练功能增寿，

儿孙绕膝心里甜。”

　　令人痛心的是他们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母亲在65岁那年撒手人寰，留下我孤独的父亲。老两口感情深厚，我不敢想象父亲将如何面对此后的人生。但父亲依然挺过来了，在他的《八十遣怀》中可见一斑：

“坦荡无忧寿自添，

稀龄到手又旬年。

莫教往事如烟散，

但惜余生似蜜甜。”

步入耄耋之年的父亲，依然挺直腰板走路——尽管步履蹒跚。脸上常带着淡淡的、恬静的微笑，就像一位通达世事、洞明人生的智者。

　　我细细品读着父亲的回忆录，品读着父亲的诗意人生。父亲这辈子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命运多舛。想不到父亲竟用诗歌来点缀他四处奔波、充满苦难的一生，一时间，我觉得他数不尽的辛劳便带了一丝云淡风轻，而有了些许田园耕读的浪漫和唯美。

我想起了大文豪苏轼的经典词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世事难料，生命中的大雨总是不期而至，倘若已身在雨中，不妨边唱边走。正所谓“人生自有诗意，何必唉声叹气。 走过雨雪冰霜，便是风和日丽。”

　　无论外界如何，重要的是过好自己的生活。真正的智者，在生活的夹缝中都能活出摇曳风姿来。父亲以90岁高龄仙逝，在同族中是最高寿的，这想必跟他的性情有关。他用自己的一生告诉我们，一个心胸豁达、乐观开朗而又热爱生活的人，命运一定不会亏待他。

希望自己也能像父亲一样，面对困难坎坷能够一笑置之，懂得苦中作乐，永远向阳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