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幽默小说《公办老师》第十五回

大提琴

永久其实难永久
四根果真余四根
双耳拉开抽屉摸出笔，垫上复写纸开始写单。先抱一嘟撸猪骨放进托盘称，一看不够加几根又多了。再用两个指头拈出一根略略过点头，他捧进篮子递给我:五斤，一块钱!
众人眼睛盯着耳东的手移来移去，不知我是何方神圣居然享受头香。我有些激动也有些得意，接过竹篮转身就走连多谢也忘了说香烟也忘了敬。双耳也不在意接着写单称骨，忙忙碌碌屁颠屁颠。
古人云乐极生悲，一点都不会错。我兴冲冲准备打道回府，猛地发现自行车不见了。天啊，我的永久车呢?我登时急出一身冷汗，脑子里一片空白。发了疯似的四处转悠，哪有半点踪影?
我傻乎乎站在那里发呆，摸出大前门点上一支。一定是我刚才去耳东宿舍时，被小偷钻了空档!我想找双耳说明情况，央他帮忙找找看。一想这也不关人家的事，谁叫你自己不小心照看呢? 永久啊永久，你是既不永也不久。还不到半个月，就变成了飞鸽。哎呀呀，足足费了我小半年工资啊!这钱用来买猪骨，得堆一座小山啰?我艾艾怨怨神神叨叨转来转去，实在是心有不甘。 当当当，不知哪里的摆钟敲响了。我猛地想到还要赶回去上班，第一节就是我的课。没奈何只得耷拉着脑袋提溜着猪骨，神情默然踏上归路。
此时天已亮透，行人多了起来。一个个眼珠鼓鼓盯着我手上的猪骨，好像要把它们生吞下去似的。我想起刚刚教过的蒲松龄大作《狼》中名句: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
回到家，家人尚未起床。母亲正在做早餐，见到满篮猪骨惊叫起来:哎呀呀，全是锁子骨，真是太好了!我放下猪骨赶紧溜走，不敢多说一句话。
高压锅果然神奇无比，旋帽飞转滋滋作响。猪骨煲得松烂异香像一把把钩子，把大家肚里馋虫全都勾了出来。大家兴致勃勃交口称赞，先是说大哥买的锅好，又说母亲大人手艺不错。
当然点赞最多的还是我，说我神通广大很有能耐云云。我有口难言唯有苦笑，估计比哭还要难看。这事办得实在丢人，咋好意思说出口?
若干年后高中同学聚会，我同双耳说起此事。他呵呵大笑:你那猪骨，可老贵了哈!那时，他已经是县商业局局长大人了。酒后品茶，大家众星捧月听他讲过去的故事。嗨，时隔多年，他居然还在讲食品站长余四根。 也是余四根运气好，灾荒过后上面提倡发展养猪事业。公社食品站扩充，把他招了进去。余四根杀了几年猪，日日操练手艺日进。年年评为杀猪能手，大红奖状贴满墙头床角。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余四根心里始终不太踏实:以后年纪大了杀不动猪，那该咋办哩?他看中站长这个位子，虽说乌纱帽小了点。但不用寒冬腊月半夜三更迷迷登登，提着把尖刀上刑场。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万一有个闪失呢，那刀子简直比西北风还快!猪们哎，嚎啥子嚎?你生下来就是一碗菜，专供给人打牙祭，认命吧猪们!虽说你也是一条命，可命同命不一样，人和人也不一样啊。
不知咋的，他想起师傅说过的一个行内故事。一位资深屠户虎背熊腰五大三粗，杀了上千头猪从没出过差错。那天杀的是一头黑毛杂种猪，鬃毛倒立威武雄壮四肢发达奔走如飞。体格超大近三百斤，说是猪王也不过分。
前奏都很正常。两位大汉按住猪身，屠户使劲扳住猪头。趁猪王慌乱之际，屠户用刀背猛地一敲前脚。猪知疼一激灵，说时迟那时快一刀捅下去。按理那血就嘟嘟嘟飙出来，猪拼了命挣扎最终血尽而亡。
黑毛猪不愧是猪王，并不嚎叫而是嘶嘶往里吸气。尺把长的杀猪刀被吸住，根本拔不出来。屠户稍一迟疑，黑毛猪猛地一发力跳将起来。掀翻三条汉子，带着刀四处奔跑，正所谓狼奔豕突。
围观人群哗的一声，东倒西歪跑开去。屠户感觉很没面子，也撒开腿追了上去。黑毛猪见屠户追过来反倒立定身子不跑，两只眼睛白多黑少死死瞪住屠户。
屠户自然不怕，不就是头猪吗?就算你是猪王，不还是头蠢猪吗?天底下哪有屠户怕猪的道理呢?老屠户另换了一把尖刀，信心满满毫无惧意。
奇迹或说厄运就在此刻发生。黑毛猪狠劲一甩脖子，深插体内的刀子突然飞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斜插屠户颈脖上，正如屠户插在猪身上的位置。围观人群惊骇不已，目睹屠户当场气绝身亡。黑毛猪屹立不倒，虎视眈眈一直看到屠户死去，才轰然倒下合上双眼。
这猪王真是成了精，还懂得报仇雪恨呢!余四根想，凡是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谋财害命多了，总是会有报应的。还是要想办法放下屠刀，成不成佛倒无所谓。 不过放下屠刀也没那么容易，你要养家糊口啊。自己小学都没毕业，除了杀猪又能做什么呢?当然，能当上站长那就不一样。袋里揣支钢笔，走到哪都可签字批条。那派头，嘿，牛着哩!

那年月物资奇缺啥都要票。粮票油票豆腐票，烟票酒票猪肉票。布衣百姓调侃说:除了上茅厕，没啥不要票。城镇户口按人头每人每月一斤肉票，戏称人头肉，够吓人的了。城里人有肉票乡下人却没有，吃肉得靠自己养猪。
也不能多养，每户只能养两头。第一头上交国家，叫作爱国猪。第二头才能留着过年俗称年猪。年猪也不能随便杀，得去公社批条子。没有批条就是犯法，弄不好要罚款判刑进局子。
邻村有户人家，养的猪半大不小生了病。兽医看过几回也不见好，眼见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慌乱之下用刀捅了，准备炖了吃。没等开吃，被人告发说私宰生猪。执法人员赶到，死猪没收罚款十元。
养猪人自然不服:猪仔将死补上一刀，让它少受折磨不好吗?再说活猪总比死猪味道好啊!当然，最要紧的是罚款。十元钱啊，该买多少盐?
执法人不是这样理解:养猪人家这么多，没有王法咋行?凡是会喘气的就是活猪，不能随便杀!你只要动了刀子就要报批，没有批条就是犯法!
两下里争执起来。养猪人气不打一处来:死了猪一大损失，罚款又一大损失，我们庄户人家容易吗?老子今天不活了！正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摸出刚才杀猪刀嚯嚯嚯挥舞起来。
还好没出人命只是把来人颈大筋挑断，听说日后成了歪脖子。啥，你问养猪人后来咋样，自己去想吧!
促使余四根下决心是偶然发生的一件事。那日他正在剔骨，站长找他说事。他一边听一边操作，一不小心把左手大拇指连根削去。登时血流如注，人一下子就傻了。
余四根望着还在微微颤动的大拇指，又痴痴望着左手余下的四根手指: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要不自己咋叫余四根呢?幼时的许多疑惑，似乎在那一刹那全都得到诠释。不过，他绝对想不到，正是这齐根削断的大拇指，为他挡了一箭。
文革开始，余四根感觉机会降临。这世界还真是颠了个个儿，有文化的成了反动权威，没文化反倒成了革命小将。造反造反，造他娘的反!余四根拿出杀猪劲头，带头造站长的反。想了很久才想出一个罪名，叫作资产阶级杀猪权威。哦，原来那个站长也是杀猪佬出身。
老站长靠边站谁来当头呢?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啊。公社革委会头头看余四根革命觉悟高造反劲头大，就提拔他做了站长。余四根新官上任认真作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准备两支钢笔批条签字用。万一那支钢笔没水了或坏了，岂不耽误革命工作了吗？第二件事是关在屋子里苦练七个字:同意宰杀余四根。

那时乡间杀猪手续是这样:先由养猪人写申请，再到大队革委会盖上红戳戳。然后找站长大人批条签字，交费五毛登记入册，最后再盖上食品站大印。
余四根批条有三个步骤:一是看抬头。如果上面没有公社食品站领导几个大字，一律不批。这不仅仅是手续问题，而是一个态度问题。你心中没有领导，领导我为啥要签字同意哩?
二是看落款。没有大队革委会红戳戳一律不批。这也不仅仅是简单流程问题，而是对基层组织的尊重。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火车到点准要靠枕木稳。公社领导是火车头，大队领导则是枕木。两者相互配合相互尊重，对不?
以上两项核实无误，余四根慢慢掏出钢笔，悠悠旋开笔帽。对着太阳光或电灯泡瞧瞧笔尖，轻轻吹口气让墨水融化，签字时出水流利不至于堵塞笔尖。
最关键的时候到了，余四根左手四根手指按住申请书，右手紧紧抓住钢笔，一笔一划缓慢地署上自己的意见并签上大 名:同意宰杀余四根。然后慢慢署上年月日，大功告成。
签完字生怕墨迹未干，对着杰作长长吹一口气，吹得那纸面哗啦啦直响直晃悠。站长对自己潇洒举止很为满意，双手递给申请人:你看好啰，我已签字画押，同意宰杀余四根。你赶紧回去杀猪吧!
申请人唯唯诺诺接过批条，细心叠好放进贴身口袋。深深掬个躬再敬一支烟，抖抖索索要帮站长点火。站长挥挥手:免了免了!说完把香烟夹在耳朵上，悠悠旋上笔帽插在胸口衣袋里。拍拍手反在身后叉开腿，去他该去的地方。
余四根就这样轻车熟路批了若干年条，大家谁也没有发现问题。不知是哪一天一个初中生吃饱了撑的，仔细研究批条惊奇发现:批条不是同意宰杀生猪，而是同意宰杀余四根。
消息传开，大家都笑。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余站长耳朵里。站长有点讪讪的倒是没生气，只是自嘲说:猪要宰杀，人总有一天也要宰杀!万岁万岁万万岁是不可能滴!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世界上很多事不能推敲深究，也就是现如今说的细思极恐。这话可不得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猪要宰杀，人总有一天也要宰杀。万岁万岁万万岁，到底指的是谁?
这事很快就反映到上面去了，公安局迅速立案侦查。一查三代果真有大问题:一是他爷爷以前赌博抽大烟，直到临近解放才倾家荡产划为贫农。二是他外婆年轻时在青楼做过女佣，谁能保证其清白?三是据群众反映有一个远方亲戚在台湾，极有可能是美蒋特务。
再往细里分析，这话属于指桑骂槐恶毒咒骂伟大领袖，立马打成现行反革命关进局子。先是说要吃枪子，后来不知咋的改判为劳改十年，去新疆石河子搬石头建河堤。

此时，父母大人如梦初醒。方知王瞎子当年所言不虚，血光之灾即指此也。同时也领悟取名余四根，实在奇妙无比。有心想去道谢，一打听那王瞎子已去世多年，只得作罢。
最让人感怀的还是余站长老婆。女人念他当年慷慨解囊救了全家人性命，如今人家遇上大灾大难正是涌泉相报之时。女人苦苦撑着这个家守着两个孩子，从没有动过离婚改嫁之念，说是一定要等他回来。
站长位置空缺了半年。最后结果是这样:经过反复核查老站长没有大问题，官复原职。人家毕竟是是小学毕业，批条很正规:同意宰杀，句号。另起一行，站长某某某，旁边注明日期:1975年8月6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刘伟力，笔名微力。江西新余人，书画家作家，师从老一辈艺术家赖少其先生。

篆隶古朴厚重，别具一格，草书奔放老到，气势非凡。绘画作品笔墨清新，尤擅竹荷。

出版有《现代公共关系》、《到深圳求职》、《人文阅读》等书籍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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