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签字的姑娘

迟人孟画🍀

美友阿元写了一首诗《我的名字》，读了很感慨，想起一个人。

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但我始终忘不了那个姑娘，那个不肯签字的倔强姑娘。

那是高考的前一周，我清楚地记得日期是5月31日，全省举行高考英语听力模拟测试，我们学校是区上的重要考点。我是监考员之一。

英语听力模拟测试的目的，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是让学生熟悉考场环境和英语听力考试的流程，一个是测试各个学校考场音响设备是否合格，负责播音的老师是否熟悉各个时间节点对应的播音内容。

虽然是模拟测试，但组织考试的形式是完全正规的，每个试场两名监考老师，考试过程也遵守正式高考的规则。跟正式考试不一样的地方是，每个考场下发一张听力播音效果满意度反馈表。这张反馈表设计的很奇怪——只有签名的表格，并没有满意或不满意的选项。也就是说你一旦签名，就是默认你满意这个考场的播音效果。

监考培训会上，主考只强调了缺考考生的处理办法是空着不填，却没有讲如果有考生不满意该怎么处理。我当时犹豫了一下但没有问主考，只和同考场的另一名监考嘀咕了一下，那名监考回复我：不存在不满意的，学生都会签字。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奇怪，我好像也在潜意识里默认了这一点：学生都会签字的。于是也再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想，下考场了。

在播放听力的过程中，广播一开始声音偏小，而且中间有一段传出播音室的杂音，有说话的声音，甚至还有人唱歌的声音，学生们纷纷皱眉把目光投向监考老师，我也皱着眉头在考场门口张望机动监考。好在音量很快就调好了，中间的杂音也很快就消失了。

按照培训会的要求，听力环节结束后学生继续答题，我拿着签名表挨个儿让正在答题的考生签字。我不用说话，只需要用手指一指学生座位号对应的空格，学生就会毫不犹豫很配合地签上名字，预料之中的顺利。

但签字已经过多半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不愿意签字的女孩子。她说：“老师，刚才有杂音。”我询问她哪一段没有听清楚，如果没有听清楚我可以向学校反馈，安排重新播放。女孩说她都听清了，但是的确有杂音，她拒绝签字。我试图说服她，说这张表也有签到的作用（的确也有此作用，但我要为自己的发心惭愧一下）。她看了一眼签名表，很坚定地告诉我：“老师，这表头上写着满意度反馈表，我不满意就不能签字。”

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我无可反驳。所以只能先绕过她，继续让别的学生签字。她之后的学生们，也是一顺到底很配合地签了字。表上的三十个空格，就剩下那个姑娘没有签字。

对听力效果不满意的情况到底该怎么处理，是空着不填，还是要写上“有杂音”这样的意见之后再签上自己名字？我不知道。后悔培训会的时候没有把自己的疑问拿出来。

刚好有负责我们考场的机动监考Z老师过来例行考场检查，我忙拿着表格去请教，他居然也不清楚。我建议他去问一下主考，但他的表情比较犹疑，看得出他的担忧可能是：主考会不会以为我无能，连这样小的事情都搞不定？

Z老师在考场门口贴的考生名单上确认过那个女孩名字以后，自信满满地说:交给我吧，这个学生我教过，我去给她做工作。

一开始Z老师跟女孩说话的声音比较低，但看得出那个女孩的表情依然坚定，拒绝签字。然后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大，女孩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全考场的考生都转头看他们。我一看不行，就赶紧拉着Z老师出了教室，建议收卷的时候再做工作，并再一次提出去问主考处理办法。他皱着眉头走开了。

到了终考时间，别人都交完卷走了，女孩被Z老师留下来做工作。我这才听清情绪激动的Z老师做工作的说辞：

“你有良心没有？我们学校怎么教出了你这样的白眼狼？这考场还有外校学生呢，人家都没有说咱们的音响有杂音，你怎么能说咱们学校不好？再说了这考场几十个学生呢，这听力又不是放给你一个人，他们都能签名你为什么就不签？”

姑娘被说哭了，但说话一点都不怯：“老师，别人什么感受我管不着，我真的听见了有杂音，我只想表达我的看法！难道这次测试不是为了完善听力效果吗？万一高考那天还是这个情况怎么办？那影响的就不是我一个人了！”

Z老师说：“正式高考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测试不过是走个形式，你干嘛难为监考老师？”

姑娘委屈地继续辩解说：“我没有想要为难任何一个老师，我真的听到杂音我相信所有人也都听到了！今天测试不就是怕高考会出现意外吗，如果都要填满意，那为什么还要花时间做这个测试？！”

这时，近处其它考场的几个老师也都围了过来，他们劝说姑娘的话，居然也都和Z老师同一声气。甚至有个老师说：正式高考的时候如果有杂音，会再重新播放一遍的！

我连忙撤出考场，亲自去问主考，没想到主考就一句话：不满意就不签名啊！我心里说培训会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清楚？也怪我们这些监考，想都没有想到还会有学生不签字！

我急忙奔回考场说不用签了，这才散了围了一圈的老师。但看得出Z老师很生气，我想一部分气是冲着我的。

其他人走了，姑娘一人依然在委屈地掉眼泪。我对她说：姑娘，你今天是对的。

姑娘带着怀疑、惊讶和戒备抬眼看我：真的吗？

我说是的，今天你是对的。

姑娘这才慢慢平静了一些，告诉我说以前她也是让签名就签名，但是签名的原因仅仅是大人让签就签。但是现在她意识到要看看自己签名的东西是什么内容，她觉得今天表头上的“满意度”三个字她有权力说不，她觉得这样才是对自己的签字负责。

这件事，我至今想起来依然不平静。整个事件的过程里只有姑娘在讲事实，而大人们都在讲立场，一句占理的话都没有——真的，那些理由没有一句能服人。整个事件里，反而只有姑娘是最认真对待这次测试的人，这也是我最心疼的地方。

我事后也曾试图站在老师的角度，给“大人们”做个辩护，但我找不到任何一条能站住脚的理由，任何一条。

Z老师教学能力很强，获得过很多荣誉，为人也比较谦和，如果不是那天发生的事情和早前一件与此类似的事情，我可能依然愿意对他保持百分百的欣赏和敬意——另一次事件，是之前西安教育问政发起网上民意调查，Z老师在同事群发表了如下言论：“我们要积极参与网络调查测评和投票，要投满意票，不能发表任何对教育不满意的言论，更不能转发对教育不利的信息，对教育不满意，就是对自己工作的教育行业的诋毁！”

很显然，这两件事有相似处，而且这种思路何其熟悉，生活中司空见惯：你只要指出他一个问题，那就意味着你在否定他全部；不去解决客观存在的问题，而是解决指出问题的人；不说社会上的不公不法现象是负能量，却指责那些抨击不公不法现象的人散播负能量；动不动就要一分为二“辩证地”看问题，劝人目光不要总是盯着事物的阴暗面。这种所谓“辩证法”，流毒所向害人不浅，看似很有情怀很热爱生活热爱国家，但常会泯灭了事实颠倒了是非。

Z老师，我，还有那些围观的老师们，要说谁要有意为难学生故意颠倒是非，我相信也不是。但是可怕的地方恰恰在此，如果我们把这样的事这样的立场默认为正常，那才是最让人绝望的地方。

而那个姑娘，无论是在同龄人的世界还是大人的世界，她都是个少数。也许她会一直保持这种勇气，继续倔强地走在少数人的路上；也许她会因为这份勇气吃苦头，而渐渐变得融通圆滑。哪怕这样，我也不希望是由我来教她违心，我必须在她哭泣的时候给予支持——姑娘，你是对的，是大人们错了。

我没有记住那姑娘的名字，却记住了那一份勇敢与执着。她的出现，我既感到欣慰，又不免替她担心。

默默地祝福你，姑娘。但愿那年七月以后，你的天地会更自由，更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