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时刻

周晓凤

一直不想写，我怕母亲掉泪。

母亲年轻时做了泪囊切除手术，做手术那天，医院的锅炉坏了，用不了麻药，于是母亲硬挺着做完手术，疼得全身被汗水浸透。手术为了抓紧时间完成，省去了接通泪管那一步，母亲右边眼睛没有了泪囊也没接通泪管，装不下眼泪，左边眼睛有泪囊。前段时间我开车和母亲结伴去公园散步，因小事和母亲吵了起来，母亲哭着要求下车，我生气到立刻放下她。

母亲终究心疼女儿更多一些，谁爱得更多，谁的心胸大。担心把我气坏，母亲先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公园接上她。哭着走了半个公园的路，母亲的眼睛也就不好了，几天之后母亲的眼睛发炎。一日清晨，我带母亲去华西看眼睛，原来这些年左眼泪囊已经完全堵死，约了一个小手术在今年9月。母亲的视力很好，保持着1.2。

有一个故事，母亲讲了四十几年。

我出生在70年代后期，那是处于两个时代之间的短暂时间。一个时代已经终结，另一个时代还未鲜明亮出自己的底色。无论是生活在城里还是乡下，每一个人都在期待着什么。

那时，我的父亲母亲十分年轻，他们出生在解放后，在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中长大，但这不妨碍他们自由恋爱，组成家庭。年轻的父亲和母亲卯足劲建设自己的小家庭。和其他年轻女人一样，在父亲的要求和鼓励下，母亲用自己的身体不断为小家庭增加一个又一个新成员，在千里之外冰天雪地的青藏高原，父亲为家庭的命运奋斗着。

母亲怀上我，哥哥上了幼儿园，比我大不到两岁的姐姐会四处跑动。母亲说姐姐是她所有的孩子里面长得最漂亮的，听说姐姐的皮肤完全遗传了母亲，白白细细嫩嫩。白净细腻的皮肤是我没有的，四十几年后，我和我女儿与母亲一同在峨嵋山下泡温泉时，70岁母亲白皙细腻的皮肤引起我和女儿的不满。我和女儿一起投诉母亲，这么好的皮肤，为什么遗传的时候都没有我们的份呢。

我在母亲肚子里五六个月大小，母亲决定带着姐姐，去父亲的部队生下我。

这是一个母亲这一生看起来都无比正确的决定，因为谁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准备好小婴儿生产需要的东西，母亲和父亲战友的太太结伴同行。她的肚子里装着我，手里抱姐姐，背上背行李，年轻的母亲从四川坐火车去青海德令哈。从成都到兰州，从兰州转乘到西宁，到了西宁以后，再转乘一次火车到德令哈。

来到德令哈，在部队的第一个夜晚，母亲发现，因担心自己生产照顾不过来几个孩子，临行前把哥哥留在四川的决定是错误的。夜晚，在悠长的军号声中躺下，母亲的心空空落落，睡不安稳，担心哥哥。自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放下任何一个孩子。

即使来到父亲的身边，母亲依然吃进去什么吐出来什么，体重比怀上我之前还低，身体虚弱。

在德令哈短暂享受和父亲相聚一个月的时光，部队突然宣布进入战备状态，要求所有家属马上离开。这是今天的我看来无法想象的困难，快要生产的母亲，不到两岁的姐姐，在极其特殊的时期离开部队，辗转一千多公里返回四川。

舟车劳累返回四川后，母亲的身体更加糟糕，不仅什么也吃不下，还不停地呕吐。后来，走路需要扶着墙边慢慢走动。那时有一群乌鸦在我们家房前屋后飞来飞去，这是很不吉祥的预兆，生产队里有人说怕是我的母亲过不了生产这一关了。

比预产期提前一个月，我在入秋后的一个凌晨出生，实在太小，三斤半的我连个哭声都没有。

战备解除了，父亲着急回家陪伴母亲生产，在回家探亲的路上，铁路却被洪水冲断，修好铁路需要一个月的时间，父亲不得不中途停下来等铁路重修。在等待的那一个月里，父亲遇到一群去医院做伤残鉴定的铁道兵战友，他们邀请我的父亲同去。在我们家，从我的爷爷伯父到我的父亲，祖传的肺功能不好。父亲虽当了十七年铁道兵，但却是一个没有下过工地的铁道兵。那次和一群战友拍完肺片之后，父亲被评为革命乙等二级残废军人。这本残废军人的证书和我一样大年纪，在父亲还没有去世前，这个军人证，每个月发给他接近3000元的补贴。

父亲被困在路途中，母亲独自一个人在凌晨12点零5分生下了我，我落地时，仅一岁多的姐姐陪伴在身边，姐姐开心地对母亲说，呀，是个妹妹！

我凌晨出生，那天中午，姐姐淹死在田里。

母亲抱着冰冷的浑身是水的姐姐，想用自己所有的力量抢救她。哥哥下午从幼儿园放学回家的路上，听到有人说他的妹妹死了，他一阵小跑着回了家，当天母亲生下来一个妹妹，两个妹妹，哥哥不知道是哪个妹妹死了。

我能想象，母亲抱着死去的姐姐，哭天喊地，姐姐已经死了，怎么喊也喊不回来。姐姐很快被埋在距离我家屋子两百米左右的马口堰的小山坡上，具体位置我也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我。此刻的我想起来也是很奇怪，为什么我在农村生活了快5年，我也没有听家人说起过姐姐埋葬的位置。

这个位置太悲伤，没人愿意和我提起。

母亲一生平静但又充满了曲折，她两三岁时快死掉，被家人放在堂屋两天，等着她落气后把她拿出去埋掉，可最后母亲竟又奇迹地活了过来。母亲讲到这里，我的女儿麦兜拍着胸口惊呼说要感谢命运，差点就没有了麦兜的命，没有后面的几代人，没有了我们晚辈的命。

我女儿说一个人要成功来到这个世界，真不容易。

母亲几岁时经历三年自然灾害，饿到仅剩下最后一口气耷拉脑袋坐在门槛上，母亲说，饿得她连脑袋都已经立不起来了，如果再晚一点取消公共食堂，她就死了。13岁那年，母亲的哥哥死了，17岁那年，母亲的父亲死了。原本她的父亲身体没有问题，哥哥走了以后，她的父亲要么去哥哥的坟头坐上一天，回家躺两天，就这样，三年后她的父亲倒了床，母亲抱着他看他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个完整的家，一大半垮完了，剩下一小半还在摇晃。母亲读书时成绩非常好，她读高中还有去当民办教师的名钧被人顶了去。接二连三失去至亲，失去学业和未来的方向，在命运抽响的一个又一个火辣辣的耳光中母亲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时期。

十八九岁，母亲和父亲自由恋爱，很快结了婚。

母亲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一个经过了大风大浪的年轻女人。那天她生下了我，我姐姐却出门淹死在田里。突然失去乖巧健康的孩子，同一天生下一个女儿死去一个女儿。母亲的精神恍惚了。

我的大姨妈住在距离我家一里地远的隔壁生产队。生我的时候，我的外婆并不在四川，外婆去了青海，在我的大舅舅家里。

大姨妈承担了外婆的角色，白天干完地里的农活，天黑后打着火把，她背上自己最小的孩子，晚上来我家陪着我母亲还有我一同入睡。第一次抱起我，大姨妈对着母亲说，这么小，你这个都养得活，斗鸡公（四川老家喊鸡枞）都栽得活。

姐姐走了两天以后的夜里，母亲从床上突然立起来，冲着大姨妈喊到，大姐，你看看，冬妹（我死去的姐姐）的被子没有盖好，我听见她在哭。

这一句被子没有盖好，我听见她在哭，精神已经恍惚的母亲，自己把自己喊醒。

人生至暗时刻，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母亲猛烈清醒过来，她突然想到还有两个活着的孩子。女儿走了就让她走吧。跟着死去的女儿一起走了，那剩下的两个孩子就没有了活路。

母亲对自己讲，我不可以再伤心，就这样吧，她和我姐的母女缘分这辈子就这么多。

清醒过来的母亲，很快发现我不行了。

家里请了医生来看，我得了一种小婴儿常有病，母亲告诉我说这种病叫缠宝锁（具体是不是这样写，我也没有查过资料），长在我的嘴巴里，是一种口腔里长了疮还是什么东西的疾病，对小婴儿来讲十分凶险，处理不好会迅速死掉。和我同一天出生的村子里的另外一个男孩，他家距离我家不到三百米远，同一天医生上午给他做了手术，紧接着给我也做了手术。

冰雪聪明的母亲，在我手术前用牛奶把我结实喂饱。经历姐姐去世，母亲没有了奶水。医生叮嘱母亲手术后四个小时内都不能给我喂奶喂水，母亲担心我伤口感染，故意在手术后足足饿了我八个小时。

我活了。

那个和我同一天出生同一天做同样手术的男孩，家里人架不住他饿了以后哭闹，不足4小时给他喂了奶，他死了。

十几年后，90年代，有一天我从小镇初中的校门口放学走出来，校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人，安安静静地大家都不出声，只是低声讨论着什么，我听见有人嘀咕缠宝锁，我赶紧走进去看了一眼。我这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一眼，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被医生模样的人抱着，正张大了嘴巴做手术，小婴儿面色土灰，浑身绷紧僵硬，我无法用词来描述的灰白色的脸和僵硬的身子，我知道那是疼，疼得小婴儿没有余地去挣扎和哭泣。

那天，我疼得忘记了季节，忘记我穿着薄的还是厚的衣服，十几岁的我，走在小镇厚厚光亮的石板地上，内心无比震撼，心情却极其沉默。我又习惯地用舌头在我的嘴里左右舔了舔我口腔左右两侧。

只有我知道，这里一直有两条长长的疤痕痕迹留在我嘴巴里，一边一条，长长的，粗粗的。

此刻，我用舌头轻轻左右舔了又舔。

饿了8小时的结果，我这辈子吃什么都香，吃什么都狼吞虎咽。

我从不挑剔食物，进了我嘴巴的食物都是香甜的味道。饿了8个小时，我喝奶的速度和量是哥哥和姐姐的两倍，母亲用哥哥姐姐的量给我准备牛奶，我很快喝完后发出哼哼唧唧十分不高兴的声音，母亲惊喜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很能吃的家伙。

母亲说只要奶量足够，我喝完后的模样就很满足，脑袋一歪即刻睡着，或者开心地自己玩一会儿自己的手就睡了，不哭也不闹。

我刚满月，被洪水冲毁的铁路通车了，父亲回到家里，因为食量惊人，我长出来了双下巴，手脚都像莲藕一样壮实。父亲在路途中已经得知我姐姐死了，回到家里，看到养得很好的我，我猜他的心里一定欣慰了不少。

母亲的至暗时刻，她一个人撑了过去。

在70年代出生，在80年代自由自在长大，我一路惬意地在四川和德令哈的荒野地里玩耍，90年代接受教育，2000年大学毕业到深圳工作。我人生路途因时代庇佑，因父亲母亲的悉心疼爱而平坦无比。母亲说我是在蜜糖罐子里长大的一代，我同意。

落字至此，我才想到我出生时的至暗时刻，是我和母亲一起走过来的。

不够一天大小的我，丝毫不觉察命运的恶棍猛烈打在了母亲的身上打碎了她的心。我一无所知地躺在乡下的木床上，等着母亲和大人们像拥抱一个普通婴儿那样抱起我，喂奶，更换屎尿片。一个身心破破碎碎的母亲还有一个完全不知情的我。假使母亲精神出了问题，跟随淹死的姐姐死了疯了，我多半是活不了，即使我够呛活下来，又一定不是今天的我。又假使，母亲在最暗那刻，没有能力醒过来，没想到我和哥哥，不去发奋想她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母亲可能会有严重的产后抑郁（这是几十年后流行的病，那时人们并不知道），我和哥哥又是何等凄惨。我们的背后有父亲还有很大的家族，可他们，和母亲的亲手养育呵护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这四十几年，我主动或者被动地接受母亲的教诲，前面十几年在她身边长大，后面二十几年看着我的母亲从中年到慢慢变老，看着发生在母亲身边的事情，看着母亲优雅地活着，我越发清楚以上两种假使在那时绝不会成立。

四月，回了一趟家，我磨咖啡豆，母亲坐一旁连连说，真香啊这个味道。母亲喝了一口咖啡，继续夸咖啡的香气，母亲说放了奶放了糖的咖啡她不那么喜欢，她就喜欢喝斋咖啡，还喜欢小她十二岁的侄儿给她买的咖啡。

清凉四月早晨，我坐在妈妈的花园里，天空乌沉，墨黑色的云滚滚看不到尽头。园子里新鲜的绣球花有两百余朵，淡粉色，黄色，橙色，红色，玫红色月季挤满了母亲的花园，玫红色的勒杜鹃盖住了一半花园，这些年母亲种养各色苗圃，大大小小，错落有致。

磨豆煮水，我听母亲说话，看她劳作，翻起番茄的叶子，母亲用细细尼龙绳子一根一根吊起番茄的叶子母亲说这样才好结果子。母亲手脚麻利砍掉蔷薇花粗壮密实的枝干，露出花园东边的阳光，她给丝瓜搭好爬藤架子，摘掉茄子的大片叶子，咖啡好了，母亲返回茶桌前，淡淡喝一口，继续夸咖啡好喝，又回园子里劳作，我不帮手，只看着她干活，她和我说话。

看母亲忙碌，想起四十几年前母亲一个人带着我，还有哥哥走出至暗时刻，这些年来我们的生活普通得比我杯中的咖啡还要普通。这会儿花园里吹来的风，母亲折断枝丫脆脆生生的声音，壶里汩汩冒出的水蒸气，楼下女儿呼唤我的那一声妈妈，都在告诉我，我的母亲，是多么地迷人和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