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根金条

周先备

《五通桥区志》中“大记事”载：“1949年12月，四川省主席王陵基从五通桥逃往宜宾。”语焉不详，本文详细向你讲述那段历史。

牛华溪解放初，首批镇压了五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牛华人编了个顺口溜：

先杀鱼，

后放姜，

二羊来吊汤，

杜兄你来尝。

鱼，指余仲良，乐山银行牛华分行主任。

姜，指江国桢，牛华镇长。

二羊，指扬季常，云华乡长；扬尔康，杨季常之弟，牛华尔康银行行长。

杜兄，指杜皓如，牛华镇联保主任。

位居榜首的余仲良，职务不过牛华银行主任，竟成众恶之首？九十三根金条的故事，就是讲述余仲良帮助王陵基逃跑，终成众犯之首的往事。

余仲良，牛华溪人，其父余绍秦民国初任过团总。很多人望文生义，说团总是军职，其实职务是管几个乡场的区长。

历史上，乡场作为基层行政机构可追朔到秦汉时期，那时方圆一里设里长，五里一亭设亭长，汉高祖刘邦最初就当过亭长。

今天人们对故乡还有个称谓叫故里，“里”的范围缩小到一里之内。我去江由旅游，见路边巨大的旅游广告牌写着：请到李白故里来！用“里”不用“乡”，可见江由人用心良苦。

清末民初，政府基层设场，所以今天很多地名尾字都带“场”字 。久而久之，因地名后加了“场” ，赶集就叫赶场了。

到了上世界30年代，县以下才开始设乡设镇，小的乡场设乡公所，大的乡场设镇公所。牛华溪地处乐山县与犍为县之间，又是一超级大镇，当时有人口三万多，乐山县在牛华北的城隍庙设云华乡公所，犍为县在牛华南的火神庙设牛华镇公所，一地两政现象一直持续到民国结束。

清朝末年，余家是牛华溪盐商大户，豪华的余家大院座落在中心街（老鸡市）。民国初，余绍秦凭借家族雄厚经济实力出任管辖数个场的团总。

余绍秦之子余仲良，儿时在牛华震华小学读书，毕业后就读于乐山国立中学。 后来，余绍秦又把他送到成都读书，学习现代金融。

抗战时期，沿海产盐区大部分沦陷，民国政府在四川大力发展盐业，以满足国统区庞大的需求。政府投入巨大的资金发展盐业，于是民国中央银行在牛华溪设立乐山支行牛华分处理，精通金融的余仲良出任主任，向盐业资本家放贷。

余仲良官不大权大，只要他大笔一挥 ，贷多少就他一句话。牛华镇长江国桢，云华乡长杨季常在牛华溪都有盐井灶房，要贷款都得求余仲良。

1943年民国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冯玉祥将军，到牛华溪开展抗战献金运动。余仲良作为牛华溪的头面人物，参与了接待工作。

冯玉祥在牛华溪开了两场献金大会，第一场在震华中学召开，参加献金的人员为井灶老板、运商船主、政府官员及教师等。

大家都有爱国情怀，当时井灶老板和运商船主得到了政府贷款，大力发展生产，又不愁销路，赚了很多钱。盐商们赚了钱不忘国难，献金会上大家涌跃献金。

不过也有小器鬼舍不得多出钱，余仲良在会上讲，政府不贷款你赚啥子钱？余仲良手头有笔贷款账，逼着那些小器鬼献金。

第二天，牛华溪公园坝坝举行了第二场献金大会，献金人都是小商小贩，船工脚夫，以及赶场的农民 ，尽管他们生活艰辛，却仍然积极献金。

牛华溪两场献金共获70余万，冯玉祥将军非常满意，虽然现在已无法准确核算出值现在多少钱 ，但环比来看，超过了夹江县 ，据老人们说，按当时的说法，可以买一架战斗机。

献金后的第二年（1944），牛华溪的乡贤们为激发全民的爱国热情，鼓舞士气，铭记抗日牺牲的英烈，决定在牛华公园门口，由盐商们捐款建座“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

张志忠先生的画：牛华溪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

花溪桥老照片

谁题碑名？当然人们首先想到冯玉祥将军。大家都说余仲良字写得好 ，与冯将军在献金活动中有交情，由他执笔写信求字。

很快便收到冯玉祥从重庆寄来的墨宝，里面还附有一封信，信上写道：我对牛华镇印象深刻，有二十四条街，街是水泥路，是中国罕见之大镇。感谢牛华镇人民对抗战工作的支持，感谢牛华人的热情接待……

谁来撰写碑文？当时在牛华盐务机关场商处工作的毛企华，颇有才名，大家便推举他写碑文。毛企华不孚众望，写出了彪炳史册的碑文。该文録在《乐山历代文集》中，全文如下：

牛华溪抗日阵亡将士

纪念碑铭

昔贤有言，艰难唯死。泰山鸿毛，任人取拟。冯道上寿，褚渊三公。究其所得，孰若鲁童。鸟夷肆虐，大地腥膻。桓桓多士，赴难争先。人怀公愤，如报私仇。白刃可蹈，血潭肉丘。知其所欲，有甚于生。岂迫家计，岂猎功名。蔓草茫茫，遗骨莫辨。毅魄何依，河山永奠。妖氛犹厉，鼙鼓声凄。义风激荡，人识所趋。犁庭扫穴，宇宙再清。九原可作，待观其成。求仁得仁，终亦胡伤。敢告来者，念之毋忘。

谁来书写碑文？当时牛华溪有两位书法名人，一位是民国初期出任过丹棱县长的杜仰之，另一位就是余仲良。牛华溪的匾额、招牌皆出二人之手。杜仰之书法名气略大一点，但余仲良是牛华溪呼风唤雨的人物，当然大家就推举余仲良来书写了。

纪念碑是牛华人对抗战作出过贡献的历史见证，可惜该碑没有保存下来，解放初拆除，拆除的原因一是纪念碑上有民国国徽，下方碑文有书写人余仲良名字。人们先是用凿子凿去民国国徽和“余仲良”，1952年纪念碑整体拆除。遗憾的是纪念碑没有留下照片，还好，牛华画家张志忠老先生画了一幅《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今天方得一睹真容。

牛华溪40年代还发生了一件事，并使得余仲良与四川省主席王陵基扯上了关系，这才有了解放初王陵基逃跑到牛华溪，藏在余家的事发生。

当时牛华溪的盐商们要平摊五通桥治理河道的费用，大家认为吃了亏。其时四川省府下文，要求各县协调解决边界划分不合理的纷争。

余仲良在沙湾头有灶房，又是银行主任有影响力，带头提出牛华镇是乐山县的一块“飞地”，理由是距乐山20里，距犍为县100里 ，“一镇两政”不合常理 ，要求牛华镇划归乐山。盐业重镇牛华溪是块肥肉，犍为县岂肯轻易放弃，犍乐两县为争夺牛华的纠纷扯了几年。后来省府为平息事端，规划两年后五通镇、牛华镇和云华乡独立出来，成立桥溪管理局。余仲良选为桥溪管理局促成委员会委员，委员职责就是促成省政府下批文。

1948年，蒋介石垂死挣扎，想在成都组织所谓成都战役，调乐山人王陵基回川出任四川省主席，督促邓锡侯和刘文辉作战。

王陵基是余仲良的表姐夫，委员会认为可以利用这层关系请王陵基早下设立管理局批文，就托他到成都拉关系。余仲良两上成都，很快和王陵基的关系搞得很亲密，只是战事吃紧，王陵基没顾得过来。

49年11月，成都战役首战在井硏县竹园镇打响，宋希濂兵败，经乐山向西昌逃窜。坐镇成都的王陵基，自知回天无力，但他死心踏地跟随蒋介石，带了侍卫及保安大队一行500多人取道雅安前往西昌。

谁知刚到新津，就看到邓锡侯、刘文辉起义的通电。原来邓、刘二人早就秘密去了彭县商议起义，王陵基蒙在鼓里。雅安驻着刘文辉部队，去西昌的路断了。如果此时，王陵基起义也为时不晚，遗憾的是他执迷不悟，对蒋要报知遇之恩。

王陵基资历老，刘湘、刘文辉都尊称他为老师。抗战时刘湘带川军出川抗日，王陵基随行出川。出师未捷身先死，刘湘病逝于武汉，蒋介石委王陵基以重任，先后任三十集团军总司令，湘鄂赣边区总司令等职，抗战胜利后官封江西省主席，48年又调任四川省主席。

为了打成都战役，蒋介石通过银行拨了两千两(400根金条）黄金到成都，用于奖赏参战军官，这批黄金只有王陵基亲笔签名才能领取。另外，蒋介石授权王陵基可直接封官授衔。

出发前王陵基为收买民心，凡跟随他走的省府官员，或封厅长或封局长，委任状一签就作数，并奖赏一根金条。凡跟随他的军官，或授大校或授上校，也奖赏一根金条。升了官发了财的随员们都表示，誓死跟随王陵基尽忠党国。

但听到邓锡侯和刘文辉通电起义的消息后，人心惶惶，没人再愿意跟他走了。新津住了一夜，第二天起床，连他的小车司机都跑了 。警卫官来报告，保安大队军官士兵跑得一个不剩。

警卫官叫王彪，是王陵基的侄儿，金条便由他保管。王陵基问：“还有多少金条？”王彪回答：“两百零一根。”王陵基又问：“还剩多少人？”王彪回答：“八个”。

王陵基长叹一声：“树倒猢狲散呀，留下来的人每赏根金条让他们走吧，如今既怕遇到解放军，又怕遇到邓锡候、刘文辉的部队，分散走安全。”

王陵基决定经乐山到宜宾，然后走云南出国。叔侄二人换了长衫装扮成盐商，来到新津码头找到一条盐船，说要到五通桥买盐，搭个顺水船。价出得高，船老大爽快答应了。

船到乐山天色已晚，便在福全门码头停靠。二人上岸投宿，只见街上贴满了欢迎解放军，迎接乐山解放的標语。他们不敢住旅馆，折回船上说没找到旅店，请求在船上坐一夜，边说又递上一块银元。

船老大心花怒放，叫船工们打紧点睡，给两位先生挪出点地盘。立即让人拿了大洋上街打酒买肉打牙祭。

喝酒吃肉之间，船老大说：“我们是牛华溪的，船到牛华溪就不走了，不过先生放心，到了牛华溪帮你们再找条船下五通桥。”

听船老大提到牛华溪 ，王陵基忽然想起牛华溪的余仲良，忙问认识余仲良不?船老大说：“余仲良咳声嗽，牛华溪要抖三抖，哪个都认得他。”

王陵基说，“明天就先到牛华溪，拜会一下这位朋友。”

那晚王陵基哪里睡得着，身边船工们鼾声如雷，酒气熏天，心想余仲良不帮还是小事，若落井下石就惨了。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只有硬着头皮找他。

第二天一早开船，一个时辰后船停靠在牛华溪猪市坝码头。船老大说：上岸直走两百步左右，见一高门坎房子，里面有大天井的就是余家院子。

王陵基叔侄进了余家，余仲良一见大惊，赶紧迎到后院。王陵基说：“敝人走投无路，想借贤弟门下躲一躲。”余仲良说：“此地驻有解放军，不可久留。”

王陵基说：“那你就想办法找条盐船，让我去宜宾。”

此时余仲良想，牛华溪虽已解放，但解放军大部队走了，只留下来几位军代表执政，人们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哪天国民党又回来也说不定，王陵基这样的高官可不能随便得罪。

余仲良说：“这里每天都有发宜宾的盐船，等一会就去落实。”内心巴不得王陵基赶快走，暴露了可不得了。余仲良安顿好他们，便联系盐船去了。

王陵基问王彪，箱子里还有多少金条？王彪说：“193根。”王陵基说，“太重了不方便，看样子余仲良信得过，我们带走100根，存放93根在这里。”

不久余仲良回来说：“船找好了，明天走，我给船老大说亲戚要搭个船。”

当晚，王陵基让王彪拿出93根金条出来说:“这笔国财还请贤弟代为保管。”余仲良大喜，心想如果王陵基不回来，这笔钱财就归我，回来了我为党国立了功也有回报，就爽快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余仲良把王陵基叔侄带到猪市坝码头 ，搭了王绍清的盐船。

王绍清拉纤工出身，由于头脑灵活识水经，被船主聘为后领江（川江上称掌舵人为后领江）。这人很勤劳，从不闲着，早年学过漆匠，如遇盐船大修，就去给人家漆家具。漆匠技术也绝，余仲良的家具全是他漆的，人们不喊他王领江，喊他王漆匠。

送走了王陵基，余仲良回到家中，把93根金条放人了地下的一间密室。这间密室是当年他父亲建房时修的，用于防棒老二打劫。

藏好金条，余仲良心头很踏实，以为自己不说，天不知地不知。

接下来牛华镇人民政府成立，清理旧政府中的骨干反革命，江国桢、杨季常等被抓起来审查，余仲良是牛华溪呼风唤雨的人物，也抓起来审查。

那位从新津搭载王陵基来牛华溪的船老大，举报有两个盐商，派头像大官的人去过余仲良家。

余仲良一口咬定是两位盐商朋友来访，摆了摆龙门阵就走了。审问始终没有进展。

关了几天后，余仲良感觉形势不妙，想通过献金赎罪，就说自己要把家储的黄金献给国家。民兵把他押回家，打开地下密室，取出了那93根金条。

每根金条5两，共计46.5斤，如果这笔钱是余仲良自己的，把他划入开明绅士行列顺理成章。

此事轰动了牛华溪，都说余仲良献了这么多钱，即使以前有罪恶，肯定会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但金条的来路没搞清，人暂时没有放。

后来发生的事余仲良始料未及，王陵基叔侄二人宜宾落网，交待了存有金条在牛华溪。

牛华溪出了惊天大案！办案人员立即提审余仲良，物证人证俱在，他只能低头认罪了。

余仲良犯下窝藏匪首、窝藏巨赃、助匪逃跑三大罪状，犯其一者皆是死罪，所以牛华人编的顺口溜，列他为众犯之首。

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初王陵基在新津，已知邓锡候、刘文辉起义，就该悬崖勒马，从善如流。若以巴蜀第一高官起义，功当不在邓、刘之下。但他不识时务，一意孤行，遂成特级战犯。若没有1959年政府特赦，恐怕就要老死狱中了。

至于余仲良，现代金融人才，书法高人，更是不识时务，认不清历史发展趋势，王陵基送上门来，本天赐大功于斯，可惜坐失良机。还钱迷心窍，助匪逃跑，犯下弥天大罪，被人民政府镇压罪有应得。

后来牛华人编了一个笑话，说王陵基交给余仲良的是94根金条，余仲良对王陵基说，“拿一根金条收买船老大。”但余仲良很抠，他只拿了家中漆家具剩下的四两土漆给王绍清。

一根金条五两，办案人员查到王绍清头上，一拍桌子吼道，“老实交待，把五两金子交出来！”王绍清大喊，“冤枉呀！我只收了四两漆。”办案人员噗的一声笑了：“四两七都认了，三钱不认？”

曾经流传的笑话，佐证了王陵基从牛华溪乘盐船逃跑，确有其事。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谈笑中。”

但愿此文能助君酒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