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孃•八孃

可言

　　 终于到了重庆。

终于见到了六孃和八孃——这小时候极为疼惜我的两位嬢嬢，虽称呼她们为嬢嬢，但其实都比我大不了几岁。

她们变化不大，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也还是年少时的模样，只是沾染了些许风霜，尽管曾经的一腔理想与锐气如今都付与了家庭孩子，但仍和谐幸福得令人称羡。

故人重逢，往事便无处躲藏。举重若轻地，我们将往事一桶桶地从陈年的深井里咕噜咕噜地汲出，湿漉漉的水汽于是立刻氤氲开来，在那一圈圈童年的年轮周围。

我已长大多年，但她们仍然像小时候一般“幺哥儿”“幺哥儿”地亲切叫着，并问我这问我那，又带我吃这吃那，我忽而回想起小时候，在她们家“蹭饭”的许许多多的日子：

一次和六孃一起放牛时，黑云像一只巨大的手压在我们头顶，接着雷声闪电大雨便大杂烩似的在天空一锅乱炖。虽然带了两把黑伞，却都是漏雨的，我们只好瑟瑟缩缩地躲在一块鹰翼般的岩石之下，冷冷的氛围中，只觉彼此的呼吸暖暖地扑到脸上，直至骤雨初歇……

有时也和六孃一起“弹子儿”，即弹碎碗片（和玩弹珠差不多）——把平时碎掉的花色好看的碗，锤成大大小小不规则的各种形状，两人各分一大把，往平整的水泥坝子上一铺，地面立马五颜六色起来……那时只要我晚上夜不归宿，爸妈一找，十之八九就在她们家，我已然把她们家给当成了第二个家。

高中毕业以后，六孃打工去到了千里之外。但她还是常常给我写信，记得有次来信的信封上，这样注明：非本人勿拆。

“这里头肯定有什么名堂或猫腻！”我那一帮子爱起哄的同学见到如此“重要”的信件，便将信“扣留”了。被“讹”了一顿之后，他们才肯把信给我。

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我拆开信封，原来信笺中竟夹着一张20块钱！好嘛，此地无银二十块。如今见面说起来，六孃浅笑道：当时领了第一笔工资，就想和人分享。

后来六孃回到老家订婚，那段时间，我的心绪就像件刚洗完的衣服，被谁拧了又拧，却又总也拧不干一样，然后就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水泥砖头给筑起了一堵墙，墙里墙外，杂草丛生，蔓延成萋萋荒芜，一颗心仿佛刚从坟墓里走出，又好像正往坟墓里走去……

还好还好，这堵墙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就土崩瓦解了，于是我买了一个笔记本抄了几十首之前写的诗，托人在她结婚当天给送去当作了新婚礼物。诗是什么内容现在已经不大记得清了，只知道这件旧物怕是早已在老家给垫了桌子腿儿了。

说起家，她们就问我：你咋个还不成家呢？她们很关切。 有了家庭的人，常常谈论家庭，有了孩子的人，总是谈论孩子。

而我都没有，只好笑说：独身主义者。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活得潇洒！不像我们，每天不是围着灶头，就是围着这个小滑头。”八孃指了指自己两岁的儿子说。

我苦笑。因为我也有些往事泊在唇边，抛锚心底，难以言说。

有时在人前自诩说“四海为家”，但实际“无家可归”，甚至感觉自己是一个 “局外人”！所以只得引书为友，引古为友，觅明月清风于山川别处。

众人世界里，总有人孤悬海外。

但照样有日月星辰十二星座，照样吸天地之精华，感日月之灵气。

佛说，观天地，念非常，这世界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

与她们离别之际，孤寂忽然如影随行。

孤寂，常常就像一阵风，不知所来，不知所终。

但有时，却也从春刮到冬。

然而，尽管去日苦多，毕竟来日方长，所以后会总是有期的，就这样，我与离伤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