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户”的浪漫与柔情

大龙

又是一年父亲节，又是一次与父亲敞开心扉的对话……

抗日战争爆发，偌大的中国已经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你参军报国。从此你的人生就与共产党人推翻三座大山的历史进程融合在了一起，即使是亲人遭敌人杀戮、迫害，即使是战场上命悬一线，即使是地下工作的冷酷无情，你从来都没有动摇过。你曾受命带着一支手枪队负责除奸，短短时间内就铲除了当地几个有影响的汉奸。为了给牺牲的同志们报仇，你有些残酷地将两个恶贯满盈的汉奸击斃后当街示众，並亲自写下“当汉奸的下场”以昭示天下。从此，这一带汉奸土匪大大减少了，因为杀坏人太多你也戴上了一顶“龙屠户”的帽子。

“屠户”，意思是旧时从事屠宰牲畜卖肉的人或人家。其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就是大碗一端喝酒，吆喝一声下手，顿时一地血淋淋。这样的人，心肠不狠不行，性情不硬不行。老爸，蛮汉“屠户”难道就是你青春的全部吗？你的另一面又在哪里？

亲爱的父亲，你还记得吗？晚年在病榻上你曾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 1943年初，组织上从作战部队选调我到鄂豫边区公安总局学习公安保卫工作。我从钟祥南山出发，穿过京汉铁路赶到了大悟县白果树湾的新四军五师师部，集训队一报到我就被任命为一中队一分队队长。这个分队共有三十多人，都是从对敌斗争一线来的同志，主要学习的是对敌隐蔽斗争及手段，具体授课人是刘慈恺局长和郭副局长。”

（上图为新四军五师师部所在地大悟县白果树湾，网络图片。以下均为实景照片）

“ 为了保密，在这里学习既无书本，又无课堂，学员们席地而坐，连笔记都不准记，大家全凭记忆，而且授课内容一律不许外传。比如，如何伪装自己，如何混入敌人内部，如何分化瓦解敌人，如何与组织建立联系，如何处置紧急情况等等。”

（上图为新四军五师旧址最具代表性的建筑“八角楼”）

“ 学习很快就过去了两个月，我的背部长了一个大疖子，因为学习紧张，自己也没当回事儿，但没想到这个疖子竟然化脓还引发了高烧，患处也有碗口那么大了，这严重影响了我的学习与生活。中队长李轩同志安排我到当地一家农户养病，为了便于对外联络和照顾我的生活，他派我们分队的女同志小李照顾我。小李是应城县派来参加学习的，精明能干，朴实大方，胆大心细，十分出色。她个子不高，眼晴大大的，每天下课后就来老乡家，把当天讲的课复述给我听。一天她来了，让我猜猜随身小袋子里装的是什么，我还没开口她就说那是从老乡那里买的三个鸡蛋，给你补补身子。当我的目光从她手中的鸡蛋抬起来望着她时，她脸上泛起一阵羞涩的红润，我内心也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激动。我们俩对视无语，小李转身将鸡蛋交给老乡就走了。那时候，我们都是二十一、二岁的热血青年，又都有着弃笔从戎的背景，两颗心很容易就走近了！几天后我背上的脓包穿了头，脓和血慢慢往外流，小李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地帮我往外挤，并清理干净，还唱地方小曲给我听: ‘ 小河汇大河，我的哥哥呀，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 在她的细心护理下，我身体恢复得很快，内心的幸福感也越来越浓。

（上图为新四军五师司令部旧址）

“ 随后的几个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脑海中尽是小李的形象，但内心却在挣扎。因为组织上规定，为保证安全，集训队男女之间不仅不能谈恋爱，连姓名和工作情况都不能相互通报。我还想，未来的保卫和除奸工作残酷无比，而我终归是要回到作战部队去的，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危险，万一牺牲了岂不是害了人家。经过反反复复的思考，我的决心下定了！

然而，当我们最后一次单独见面时，小李高高兴兴来到我身边，我却张不开口将决定告诉她，她却违反规定将她的情况全都告诉了我，我也忍不住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和地址告诉了她。临走时她说，组织通知她第一批返回，我们约定在我返回南山经过应城时再见上一面，她会在家里等我。”

（上图为远眺白果树湾）

“我是小李走后第三天出发的，此时我已下定了决心，革命斗争笫一，放下儿女情长。

从大悟县白果树湾回根据地一定要经过应城县田头镇，全程将近400华里，我化装成教书先生返回，一路上五味杂陈，忐忑不安，但越是接近小李家我的意志也越坚定，终于我们见了面。看着我游离的眼光，小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默默地将一双新步鞋递给我，说了句 ‘这是我和妈妈这两天赶做的，你带着’。我随手将一支毛笔送给她留作纪念，说了一句‘ 等战争胜利了我们再见吧！’ 说完没等她眼眶里的泪水流下来我就转身离去了。其实我们心里都很清楚， ‘再见’ 难啊！

从此，我们就断了联系。”

父亲讲完这个故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却陷入了沉思: 父亲的初恋令人感慨、浪漫而凄美，他们的信仰和残酷的现实决定了他们的浪漫有时就是一杯苦酒。

你去世后10年，我沿着你的足迹开车到了新四军五师师部，但没有去应城，可心里却祈祷着你和小李阿姨能在天堂里见上一面。

滔滔汉水，莽莽襄河，孕育出璀璨的楚文化，又滋养了汉唐以来的地域丰饶。父亲，你出生在这里，启蒙在这里，也曾战斗在这里，你心中憧憬美好的浪漫终会时不时地显现。

明显陵座落在钟祥市城区以北，是明嘉靖皇帝为他的父亲“恭睿献皇帝”建造的，抗战时这里处在京钟中心县一区。一次，你率武工队在周边打伏击取得了胜利，当晚你带着通讯员跑到明显陵，借着月光摸摸“文臣”，又摸摸“武将”，还骑到跪在地上的石马上，“夜游”了这片古迹后你才带着队伍匆匆离去。六十年过去了，你在病榻上对我说，那次摸黑去明显陵，感慨万分，因为我们的国家就同这几百年前老祖宗的墓地一样，也成了断壁残垣，但那里的石人石马却䇄立不倒，摸一摸给我添力量啊！我说，老爸你放心，等你病好了我一定开车带你去。然而，你终未如愿就离世了，如今我却有机会站在明显陵前含着热泪默默地想念着你……

（以下图片为今天修缮后的明显陵）

为这几尊石人石马拍照，我竟然产生了幻觉，好象你就站在边上微笑地看着我。

在你的战斗日记里，曾记载了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前夕对日军的最后一战，地点在旧口镇北面的沙巷子。你说战斗胜利后打扫完战场，战士们用小鬼子的老酒和干粮兴高采烈地庆祝，你却独自一人站在襄河大堤上远眺: 襄河大堤蜿蜒南去，堤内是波光鳞鳞的襄河水，堤外是满湖的芦花香，遍地的红高粱，这一幅天然水乡的美景让你深深陶醉。

曾有一位大知识分子领导批评你有过多的小资情调，说一旦遇到危险，这种人就会立场不稳。对此，你很不以为然。你认为你的那点浪漫，来自于对这块土地的热爱，来自于革命必将胜利的自信以及对幸福生活的渴望。

父亲，你与母亲的结合，就象电影上演得那样，既富有戏剧性又不失浪漫。新中国诞生了，你在团里当副政委，也曾托人打听过应城县小李阿姨的下落，但全然没有消息。团长兼政委邓林同志看到你这个副政委28岁了还没找老婆，简直比你还急，还跟你开玩笑说，别有点文化就清高。一次县里召开干部大会，军政领导坐主席台，女同志坐第一排。会议开始后，不知怎么你和母亲就对上了眼。会后邓林同志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你说右边第三个看上去挺文静的，先了解一下吧！就这样，你和母亲认识了。当你带领机关干部在香溪河滩上清理沙石建土篮球场时，你把拣到的几块漂亮石头作为礼物送给了母亲，一下子就蠃得了母亲这个曾经的师范毕业生的好感，于是1950年底就有了我们这个家。你在外地的老战友，听说你在出美女的兴山找到了老婆，非要你帮忙介绍一个，于是我母亲的姨妹也成了军属。

上面是你和母亲的结婚照，下面笫一张是你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照，母亲曾说，你对这事可认真呢！

父亲，你从来都爱笑，也会笑，你这辈子总能用朗朗的笑声感染家人，传递温暖，也能用笑声与上下级和睦相处。

1961年明明是你做为炮兵工程学院参加军委炮兵共青团代表会议的代表团团长，可出发前的合影中，你这个军衔最高的团长却被年轻的共青团员们挤到了后面（二排右二），还被遮住了半边脸，可你依然笑得那么灿烂。你走后很多年，当年的共青团员把这张照片的电子版发给我，一再说那时的领导真的让人钦佩。

也许就是年轻时的那点浪漫，铸就了你人到中年后的潇洒自如。你不求官、不唯上，连理发师傅、炊事员都喜欢你。你又酷爱室外活动和体育、书画，你在大水面撒网，把在抗日根据地练就的那点本事全都使出来，让围观的人啧啧称奇。1964年你曾代表老同志乒乓球队参加友谊赛，一鼓作气打败了专业的江苏省女队一号主力。小姑娘赛后抹眼泪，你上去又是安慰又是鼓励，回到家还受到母亲责怪:“你就不能让她几个球吗？”

母亲曾告诉我，没跟你谈恋爱前，你有时还用二胡拉个“南泥湾”，结婚后却再没动过。我问你为什么，你说结了婚就带部队进山剿匪，回来后你妈妈怀你反应太强烈了，工作又忙又要照顾她，没功夫拉了，所以说到底这事跟你有关系。说完，你哈哈大笑。

人们都说“字若如人人如字”，看你这流畅的毛笔字和娟秀的钢笔字还有画画，你的性情也尽显其中。遗憾的是，你的后辈几代人都没有谁能超越你。

你对母亲的感情只举一例。母亲来自大山一辈子不会吃河堰里的小鲫鱼，我曾亲眼所见你带着老花镜为母亲挑鱼刺，再将挑好的鱼肉放在母亲的碗里。

晚年的你，最喜欢我开车带你出去转，即使带个氧气袋也乐此不疲。在南京周边，扬州的瘦西湖和狮子头总是你的首选。

一年一度父亲节，总让我不能自已，因为你总会在这一天来到我们兄妹身边。你用你的信念、学识、浪漫，熏陶出我们这些有活力也有点浪漫而低调平凡的教授、医生。

亲爱的父亲，谢谢您！

2022年父亲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