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夜惊魂

老翟头

　　那是1974年的一个夏日，庄窝学校门前的大松树淹没了西下夕阳的最后一抹晚霞。

　　结束了西寨中学高四班庄窝片招生考试的一系列工作，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明天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哒啦”一声，竹帘被掀开又合上，进门的是庄窝学校的一位负责人：“翟老师，给你商量个事……”他欲言又止，满嘴黄牙强力支撑着一张肌肉略显僵硬的脸，十分不自然。他开口了，弯弯绕绕说了一堆，意思听明白了，公社书记带着七八个人来这边检查工作，晚上不走了，学校住两个，剩下的安排到了条件好一点的社员家。我昨晚睡的床今晚要给公社干部腾出来。

　　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逐客令。学校不能住，老百姓家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收拾完行装，天色已渐渐暗下来。有老师说，教室里的课桌拼起来，将就一晚吧，走夜路危险。还有老师劝我吃点饭或带点干粮。可无辜因位卑受辱，“此时不留人”的火气正旺，听不进好言相劝；再者，20岁的血气方刚，加上无处诉述的愤愤不平，没有道别，没说再见，便一头闯进茫茫夜色。

　　天全黑了。 远处的丘陵，近处的沟壑，都被浓浓的夜色抹平了，大地像一块巨大的幕布笼罩着。从庄窝到西寨，中间一座老庙山，一村在山这头，一村在山那头。来的时候站在拖拉机的拖斗上看山看水看庄稼，没想到回去时却是只身剪夜空，翻山越岭，24里山路，将由双腿在暗夜中丈量。
　　身后，昏暗的灯光渐渐远去；身前，静谧与萧瑟一起袭来，四面八方漆黑一团，只有路边蛐蛐偶尔传来有气无力的叫声打破寂寥。往日，它们的吟唱是那优美动听，今夜突然变得可怜而忧伤。我加快步伐，不敢左顾右盼，一心只想往走一步，就离西寨近一步。沿着公路走，兴许能遇上个拖拉机自行车什么的带我一程。可惜，渴望中的幸运始终没有到来。
　　

　　在盘山路上饶了一弯，发现直线十来米的距离，饶一弯需八九百米，于是我决定手脚并用舍远求近，脚蹬岩石 ，手拽荆条直线上行。谁知刚爬几步，“扑啦啦啦啦”一声响动 ，一只受到惊扰的野鸡飞过头顶。突如其来的声响划破了幽静的夜空，也把我吓了个半死，腿一软手一松，一个趔趄滑回原处。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往下流，胳膊上被划出道道血痕，根本没觉着疼，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把那颗怦怦飞跳的心安动下来。

　　抬头仰望，满天的星星异常杂乱。微风吹过，被汗水湿透的衣衫紧贴后背阵阵发凉。肠胃也不失时机出来算账，叽里咕噜在肚里闹革命。午餐的莜面饸烙虽然有后饱之功效，经半日操心，半夜劳累，早已消耗殆尽。饥肠辘辘叠加野鸡惊吓，双腿好像灌了铅，连抬脚都困难。好在快到山顶的杏树岩村了，学校就在路边，正好是个男老师，不愿和我挤被窝，拼课桌睡觉也绝不往前走半步。
　　然而，现实与梦想的距离太过遥远。在远处，学校窗口的亮光隐约可见，近前敲门，灯光突然熄灭。任你怎么拍打，里边就是不应。我大声报上姓名，屋里仍然悄无声息。
　　也是，夜半更深，荒山野岭，谁愿冒险开门迎客？

　　当希望变成失望时，孤独无助又不甘绝望的周身本能地调动了肌肉的全部能量，腿轻了，脚步快了。剩下的路全是下坡，顺手在路旁折了根树枝做杖防滑，一口气跑出五六里。
　　有句话叫屋漏偏逢连阴雨。大概意思就是不幸连着不幸吧。身体机能刚有点恢复，恐惧感刚有点消退，更大的危险又一次降临。到了平路段，不用低头看脚下，但老觉得身后窸窸窣窣有声响，仿佛有东西跟着，更让人心肝惊炸的是前面不远处突然出现点点亮光，有的游走跳动，有的原地打转，有的一闪一闪……群狼！颗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堵的自己连呼吸都困难。看来今夜阳寿已尽，性命在劫难逃。头上大汗淋漓，汗毛顿时炸起，双腿打颤瘫在地上。
　　感觉今晚要交待在这里，但求生欲望提醒我不能坐以待毙。逐渐冷静下来，猛然想起小时候听来的一句俗语“狗怕弯腰狼怕火”我赶忙掏出火柴，先点燃一根香烟叼在嘴巴，而后便一根接着一根猛划火柴，想用燃烧的火柴迫使狼群不敢近身。连着抽了三支烟，火柴也划光了，再看狼群似乎还在原地，香烟火柴真的成了救命稻草？怀疑间，我凝神定睛，仔细观察，白色亮光带着蓝绿，不像狼的眼睛。噢！明白了，那不是群狼，是磷火。
　　磷火俗称鬼火，是尸体腐烂时分解出一种叫磷化氢的气体，能自动燃烧。夜间在坟地里有时可以看到。 狼警报解除，我急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内心被害怕和臆想塞得满满当当——即使野鬼缠身，拉我去见阎王，至少还可以落个全尸。

　　古人云：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两次毛骨悚然的洗礼，惊恐恍惚的神情反到镇定了许多。终于到了山脚下的安家庄村，前面就是西寨。我一路小跑，踏进中学校门，时针指向了两点钟。
　　躺在床上，惊魂之夜的经历一帧帧从眼前掠过。我不由的紧裹被单，蜷曲着躯体 ，好像仍在躲避着什么……朦胧中，似有所悟：冲动是魔鬼，受伤的只能是自己。若无执念挂心头，人生何处不轻欢？！
　　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
　　一睁眼，太阳已高悬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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