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足迹八年路第八篇 休言万事转头空

一醉陶然

苏轼词“休言万事转头空”，被明朝诗人扬慎彻底全面化用成“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又被罗贯中照搬到《三国演义》的开篇词。经电视剧普及，杨洪基传唱，成为普及率天下第一古诗词。今天讲“休言万事转头空”在本讲最后。请先听听苏轼的徐州事迹。

熙宁九年（1076）九月，朝廷下诏，苏轼移知河中府。苏辙也结束了齐州掌书记，调京师听用。十一月朝廷派孔宗翰来代密州知府。苏轼匆匆与孔宗翰告别，绕道齐州看望弟弟全家，苏辙却已去京师报到。

子瞻携家带口正月初一，在潍州度过。这些年苏轼的调转都是年末年初，在途中过年已是常事，这年除夕又赶上下雪。苏轼雪中赋诗:“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东风吹宿酒，瘦马兀残梦。葱昽晓光开，旋转余花弄。下马成野酌，佳哉谁与共。须臾晚云合，乱洒无缺空。鹅毛垂马骏，自怪骑白凤。三年东方旱，逃户连欹栋。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春雪虽云晚，春麦犹可种。敢怨行役劳，助尔歌饭瓮。”诗中多少忧虑，对黎民的同情，又爱莫能助，只能祈盼“瑞雪兆丰年”。

宋朝干部安排比较宽松，允许官员自荐官职，请求去什么地方。朝中三品以上官员有推荐国家贤才的责任，可以举荐官员。自己要求的，皇上为保护领导干部积极性，一般会答应，如:苏轼知密州，后来知杭州，孔宗翰这次知密州都是这种情况。而荐官推荐，皇上会慎重，害怕他们结党营私。例如本年枢密直学士、崇文殿侍读陈襄。一口气推荐三十三人的职务，皇上基本都否决了， 只有苏轼知河中府，皇上同意了。

苏轼马到齐州，苏辙的三个儿子出城迎接。得到齐州知府的热情接待，齐州知府李常字公择，我们在前文提到过，与苏轼关系十分密切。李常还是黄庭坚的舅舅，黄庭坚已拜苏轼为师。考中进士，在大名府国子监当教授。李常拿出黄庭坚寄来的诗稿，苏轼极其赞赏。

苏辙老婆史氏非常能干，亲自生了十个子女，三个儿子，七个闺女。三子名迟、适、远，我们在第一讲曾讲过苏家“六公子”。

苏轼在齐州呆了一个月，同科进士晁端彦，因工作失误，被朝廷扣留润州鞫问，写信推荐侄子晁补之为弟子。又结识了道士吴复古，吴复古云游四方，此后多次与苏轼相见。

此间，张方平仍在南京（商丘）应天府留守，荐苏辙去做判官。苏辙简书告知哥哥，把全家人口全带到京师。

子瞻与李公择“巨饮告别”，这“巨饮”喝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反正苏轼酒量不大，两碗就醉，要喝现在的高度酒，可能二三两就够呛了。但苏轼以酒为乐，天天杯不离手。

熙宁十年（1077）二月，苏轼上任河中府将路过京城，上表请求面圣拜谢皇上。神宗不同意，令“不得入国门”。苏辙出城来迎，一迎，迎出三百里，到澶州与濮州之间的黄河岸边，方与苏家大队人马相会。兄弟五年多未见，多少感慨在心头。苏辙诗:“我兄东来自东武，走马初见黄河滨。”东坡填《满江红》“一樽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怳（huǎng）如昨，许多年月。衣上旧痕余苦泪，眉间喜气占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车马行至陈桥驿，乃是太祖黄袍加身的地方，接皇上圣旨改任徐州知府。徐州是现在的徐州，那么河中府在哪呢？河中府因位于黄河中段而得名，就是现在的永济、蒲城一带。

因不得入城，苏轼、苏辙两家借宿开封府城外的范镇东园，王诜送来茶果酒食。

王诜与苏轼交往很早，是苏轼生命中最重要的知己。嘉佑六年苏轼与王诜的叔父王彭一同参加制科考试，王彭崇拜苏轼的文采，带侄儿王诜与苏轼结识。熙宁二年，宋英宗第二个女儿蜀国长公主，下嫁王诜，授王诜右卫将军，驸马都尉。王诜祖上是开国大将王全斌，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以后，为了宽慰诸将，与他们通婚。太祖说: “我且与尔曹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不亦善乎？”

王诜风流才子，多才多艺，大画家，书法家，诗人，大收藏家，但却因风流任性，又受苏轼牵连，一生坎坷，跌宕多舛，后面有很多的故事讲王诜。

王诜第二天带来七八个歌妓，为苏轼接风，摆宴“四照亭”。酒后移步王诜的“西园”，参加宴会的还有京城名士，王诜亲自安排喂马。孙巨源出一上对“都尉指挥都喂马”。这时，王诜夫人，蜀国长公主送来茶点，苏轼即对: “大家齐吃大家茶”。“都尉”指王诜，“大家”指公主。

李公麟《西园雅集图》的创作时间有很大争议。有人说创作于今年；有的说，创作于元丰初年；有的说是元祐二年。我认为应该是元祐二年，因为此时不具备《西园雅集图》的人物。秦观高考落第已去吴越旅游；张耒远在涟水；黄庭坚在大名府；米芾还没出现，更不能题字了。因此这里不再讨论《西园雅集图》，到元祐年间再说。

苏轼四月初离开京城郊区，弟弟子由陪同，去南京商丘看望张方平。张方平正想上一道奏折《谏用兵书》，建议皇上不要对西夏用兵。苏轼来到，正好为张方平代笔写了奏章。

但是几年以后，神宗还是对西夏用兵，结果遭受惨败，神宗也因此病逝。这是后话。

苏轼四月二十一日到徐州。苏辙也和张方平请了假，陪兄长到任。

徐州隶属京东东路，武宁军节度，属五县彭城、沛、萧、滕、丰，监管一地: 利国。需要说明的是，上一文苏轼知密州，属京东东路，并没有包括徐州，现在徐州又属京东东路，原因不得而知。但是第二年，徐州又划转京东西路了。宋朝对于体制的瞎折腾是经常的事。

苏轼兄弟在徐州游石经院，云龙山，访张天冀。会各方名士，泛舟淮、泗，吟唱和诗。兄弟共同度过中秋节，八月十六，苏辙才回南京任职。

七月十七日，黄河决口于澶州，九月九日水穿城下。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澶州七月决口，洪水九月才到徐州。这是因为澶州下游有个梁山，梁山脚下一片洼地，叫寥儿洼，八百里寥儿洼起到重大的蓄洪作用。形成天然湖泊，为后来宋江聚众造反提供了根据地。我曾在1977年随我省“农业学大寨”参观团，学习梁山、东平的梯田建设。新中国治黄成功，这里已经没有了寥儿洼，千里梯田，连绵不绝。

澶州决口不能堵住，河水继续暴涨，寥儿洼水满，黄河改道直下微山湖，再夺淮河、泗水南下。徐州首当其冲。

二十一日徐州城下水深二丈八尺九寸。城中富户皆要外逃，苏轼立于城门之下，阻止富户外逃，公曰:“富民若出，民心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绝不能败城”（苏轼年谱）。富户见太守正义凛然，自觉羞愧，纷纷撤回，脱长衫，换短衣，参加抗洪。

苏轼履杖策，亲入武卫营，呼卒长:“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宜为我尽力。”卒长呼曰:“太守犹不避塗潦，吾侪小人效命之秋也。”执挺入火伍中，率其徒短衣徒跣持畚锸以出（苏轼年谱）。

《苏轼年谱》记载，太守冒雨立于城头，过家而不入，使官吏分堵而守。动员五千急夫，军民合力，筑东南长堤，首起戏马台，尾属于城。因材料不足，苏公下令拆除霸王台以筑堤。数日夜以继日奋战，堤筑成，长九百八十四丈，高一丈，阔倍之。至十月五日，水渐退，城遂以全。

洪水已退，苏轼开公仓，赈济灾民，修缮民宅。十月秋凉，全城没有干柴，家家不能起火。富户人家用一床绸被也换不到半束干柴。有人来报山中有石炭可燃，这是重大发现。太守立即组织人力开掘煤炭，发万车运回，百姓得以度过冬天寒冷。煤炭不但能御寒取暖，还能炼矿锻铁，打造农具钢刀。

苏轼赋诗《石炭》“君不见前年雨雪行人断，城中居民风裂骭。湿薪半束抱衾绸，日暮敲门无处换。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磐万车炭……南山栗木渐可息，北山顽矿何劳锻。为君铸作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尾句十分凶悍，谁是长鲸，王安石吗？又有诗中说:“铸剑斩佞臣”。又为“乌台诗案”埋下伏笔。

第二年神宗皇帝改年号“元丰”，为什么要改年号？这里补记一段朝廷内的重大变故。熙宁七年（1074）天下大旱，百姓还不上青苗贷款，交不上差役钱，纷纷逃离家乡，形成巨大的流民潮。

京城安上门监门吏郑侠，绘《流民图》并上一疏，“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皇皇不给之状，图以上闻者。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

郑侠，治平四年进士，秘书省教书郎，光州参军。最初，待王安石为知己，后来反对变法，与王安石割席，被安排京城门官。郑侠官职太小，没有资格上奏《流民图》，只得冒险将《流民图》伪作边防急报，神宗得以收到。

果如郑侠所料，神宗看过《流民图》唏嘘三日，夜不能寐。神宗将《流民图》拿回后宫，太皇太后看后说:“百姓为免役法、青苗法其苦不堪，不应擅改祖制。”神宗第二天临朝，把《流民图》拿给朝臣观看，宣布终止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等八项法律。同时开仓放赈，救济灾民。王安石见状，只得要求罢相。

参知政事吕惠卿借机上位，把所有变法失败的责任都推给了王安石。安石的弟弟安国早就借孔子“驱郑声，远佞人”之语，提醒哥哥，告诫安石: 吕惠卿是个小人骗子。有一天，王安石在家中与吕惠卿讨论政事，王安国在堂下吹笛子，王安石喊到:“停止郑声如何？”安国答道:“远此佞人如何？”

吕惠卿掌权后唯恐地位不稳，采取高压手段，排挤同朝对手，驱除曾布。甚至罗织王安石参与谋反的罪名，以绝王安石回朝之路，弄得众叛亲离。吕惠卿的死党邓绾见事不好，出卖了吕惠卿。王安石重新复相。

王安石的独生儿子王雱，仗着自己是官二代，参与政治斗争，收集吕惠卿的黑材料。吕惠卿长期在王安石身边工作，也积累大量王安石的黑材料。两人互相揭发，扬丑天下，两败俱伤。王雱急火攻心背生毒疮，竟然死了。王安石老泪横流，心灰意冷，大彻大悟，决意退出政坛，于熙宁九年（1076）再次辞去宰相。宋神宗善待安石，加封王安石太子太师，荆国公，江宁颐养。

几经折腾，神宗面对满朝文武竟然无人可用，只得选比较稳重的韩绛为相，“模棱两可”的王珪为副相。改革变法的工作只得自己亲自操作，于熙宁十年改年号“元丰”，

元丰元年（1078）五月四日，朝廷降诏奖谕苏轼去岁修徐城捍水功，刻诏于石，为勅记（苏轼年谱）。

秦观入京应举，过徐州作《别子瞻》:“人生异趣各有求，系风捕影只怀忧。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徐州英伟非人力，世有高名擅区域。……”秦观尽管如此说，苏轼还是鼓励他参加会考，早取功名。

苏轼在霸王台旧址，修建黄楼。苏轼自幼熟读易经，精通八卦，徐州九水之地，淮、泗、汴通融于此，也曾黄河故道，苏轼以土克水，修黄楼以镇水患。

八月十二日黄楼建成，长孙苏箪出生，苏家双喜临门，而苏轼却大病一场。八月十五中秋苏轼在病中度过，寄诗三首与子由。子由和诗三首回寄子瞻。因诗篇幅较长，这里不在赘录原诗。但有后村先生诗评不可不录:“二苏公彭城中秋月唱和，七言可拍谪仙之肩。坡五言清丽者似鲍庾，闲杂者似韦柳。前人中秋之作多矣，至此一洗万古而空之，诗即高妙，行书又妙绝一世。诸家所收坡帖，皆在下风。”

后村先生即南宋著名诗人刘克庄。

九月九日重阳节，徐州召开黄楼落成庆典大会。做客三十人，皆文武名士。苏轼大病初愈，亲自手书苏辙寄来的《黄楼赋》。并现场作《九日黄楼作》:“去年重阳不可说，南城夜半千沤发，水穿城下作雷鸣，泥满城头飞雨滑，黄花白酒无人问，日暮归来洗鞾韈。……”

老朋友王巩亲自到场，王巩字定国是张方平的女婿，与苏轼“从兄弟”相称。这里有一误解，很多人认为苏轼与文同是表兄弟，因为两人书信中都称“从表兄”。“从表兄”的“从”是相当的意思，是宋人表示亲切的称谓，不是亲的表兄。苏轼给张方平的信中自称“从表侄”，也是这个意思。但是文同与苏辙儿女通婚，是后结亲家，与前面的从表兄无关。

秦观也寄来《黄楼赋》与苏辙不谋而合。一楼两赋，双星璀璨，字字珠玑，如今仍刻石碑上，峙于黄楼之侧。

王巩与诸文友游云龙山，苏轼为张天冀提《放鹤亭记》，张天冀为徐州本地道士，大洪水冲毁云龙山下观舍。苏轼帮天冀重修道观于云龙山，建“放鹤亭”，“归鹤亭”。苏轼陪王巩游“黄茅岗”，赋“黄茅岗诗”。至今云龙山上还遗有苏轼的“醉卧石”。

由于近代徐州城市快速发展，今天的云龙山已是城中之山，原来浩瀚的云龙湖也成了城中之湖。

王巩一行“游泗水，登桓山，吹笛饮酒，乘月而归，苏轼置酒黄楼之上曰: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苏轼年谱）。

王巩受苏轼“乌台诗案”牵连，受处罚最重，贬谪广西滨州，后面会讲到王巩与柔奴“此心安处是吾乡”。

元丰二年三月，朝廷诏令苏轼以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知湖州军州事。所谓朝廷命官，命你去哪就去哪，“鸿飞那复计东西”。四月苏轼至扬州，扬州知府鲜于侁，于平山堂招待苏子瞻。平山堂是恩师欧阳修，于庆历八年知扬州时所建。因堂建在蜀岗山上，与大明寺为邻，是扬州最高处。从堂中看去，扬州山头俱在脚下，因此称“平山堂”。堂上墙壁，仍书恩师欧阳修笔迹:“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苏轼不禁唏嘘，受教恩师十六年，当年曾给予很大希望 :“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 ，全力打造苏轼为国家栋梁。而世事辗转，跌宕反复，恩师期待已经落空。

苏轼至此三过平山堂，第一次熙宁四年，苏轼倅杭州，曾去颍州告别恩师。而第二年恩师病逝，闻此噩耗时苏轼远在杭州，洒泪撰写祭文：“上为天下恸，恸赤子无所仰庇；下以哭其私，虽不肖而承师教”。苏轼二过平山堂是熙宁七年苏轼由杭州改任密州知府。这次苏轼三过平山堂，与鲜于侁会饮堂上缅怀恩师，填一阙《西江月》:“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苏轼今年四十四岁，半生弹指，匆匆度过。回首来时路，碌碌无为。“狂谋谬算百不遂，惟有霜鬓来如期”。入仕以来历经三朝，这三朝是北宋王朝，变革转折的三朝。仁宗时代那种和谐融洽的政治气氛已经不见了。老一代政治家韩琦、欧阳修已经逝去；富弼、张方平、范镇已经退休远离朝政；司马光隐居洛阳，于“独乐园”闭门著述《资治通鉴》、吕公著偏安一隅。朝廷上都是一些跳跳蹿蹿的宵小群獠。苏轼只能发发牢骚，以诗相讥。

我们这一代人曾参加过所谓的“评法批儒”运动，坚定的参与批判“孔孟之道”。孔子认为周朝是好的，他坚持“克己复礼”。董仲舒认为孔子是好的，因此主张“独尊儒术”。宋朝儒生认为宋仁宗时代是最好的，他们就反对变法。王安石并不是法家，他的“新学”根基于儒家思想之上，只是取舍角度不同。

苏轼消极面对改革，“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而即将迎来的，却不是梦，而是惊涛骇浪。

一醉陶然依韵《西江月》:

弹指半生过去，只堪小道虚声。对床夜雨话苍茫。袖手行藏未动。西望天狼欲射，黎民弃所离城。休言万事转头空，几度月明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