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思洞的大舅家

风吹沙

我的老家，在湖南大湘西的十万大山里，那里沟壑万千，溪流无数。

八十年代，湘西都是依山傍水的平房木屋或是吊脚楼，而我大舅家的房子，却是如此奇特，像一个城堡。

大舅家在怀化沅陵县合仁坪村的马思洞，所谓的洞，初听以为是西游记里面类似的盘丝洞，其实不过是修建在溪水中的一座微型水电站。湘西山区小溪无数，每一条小溪就如同人的毛细血管，祖祖辈辈便在这小溪边修身养息。

合仁坪村里也有一条极为普通的小溪，溪水清澈透亮，窄处不过三五米，而到了马思洞这里，人为地横向拉长了一个开阔处，拦下了一个长约百米，高两三米的小水库坝，日积月累，水储满了便自动翻越坝顶，狠狠地砸在坝外的石头上，溅起了无数小水花，经久不息，耳膜里每一分一秒都是“轰隆隆”的水流声。

堤坝右岸，便是一条深不可测的人工水渠。一道闸门后面，清澈透亮的溪水因为聚拢后瞬间变成小时候吃过的凉粉一般的幽深墨绿色，溪水因为发电机组作用下翻滚汹涌，有一种深幽骇人的感觉，水渠边一层是发电机房，二层则是大舅的家。

大舅家被水渠一分为二，沟渠靠岸边是厨房饭厅，另一边是住房及一个小露台。厨房和住房中间则是一条长约五米，宽不足一米的木吊桥连接。

砖混结构的水电站是那个年代难得一见的建筑，而小露台则是最高点的核心，整个溪水坝堤等所有风景尽收眼底。

喜欢捉鱼摸虾的山里孩子看见溪水总是欢呼雀跃的，偌大的堤坝形成的水塘更是游泳的好地方。只是走在房子中间的木吊桥有些许的晃悠，耳膜里面是持续不断的水流轰鸣，尤其是看到下面幽深水渠的翻滚，心里瞬间咯噔一下，腿肚子不由自主地发颤。

大舅那时候五六十岁，清瘦但是精神抖擞，有一种不怒自威的严肃。印象中多数是在寒冷的春节后去拜年，大舅总是坐在火坑屋里的一个木制火桶上面，一顶雷锋式样的棉帽子、一件旧军大衣、一副黑框老花镜，还镶了银色的牙齿，手持一根一米来长的竹烟杆，烟杆是本地的竹子做的，而下端是纯铜的烟斗，抽烟多了，便不时能听到大舅浑厚的咳嗽声。

冬日的拜年聚会，一屋子的亲戚坐在一起聊天，男人们喝茶抽烟，整个房间便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大舅总是习惯性地把长长的铜烟斗伸进火坑点烟，等吸完后再用烟斗敲击地面把烟灰敲出来。草烟很呛人，但是更重要的是烟杆很长，铜烟斗很沉，据大人们说，如果谁不听话，大舅会把铜烟斗在地上猛敲警告，严重的时候就会用烟袋锅子敲脑袋，我的乖乖！那铜烟斗和铁锤有什么区别？

水电站的大舅家，充满了神秘和好奇，青灰色的砖块，从不停息的轰鸣，翻滚的墨绿色溪水，令人生畏的烟斗，还有神奇的大舅。

大舅怕我无聊，又见我太小，便说给我看书。天，整整两大箱厚厚的大部头-----《水浒传》、《三国演义》、《三侠五义》、《薛仁贵征东》……我如获至宝，在冬日的阳光里，搬上一把小板凳去小露台，在碧水蓝天下，有溪水轰鸣声作伴，一看就是大半天。

某天冬日，我正看的入迷，大舅那天兴致很高，他让我放下书，顺手操起旁边的一根木棍子，天！大舅竟然是一位抗美援朝老兵！他一板一眼地给我演示了一遍“木棍刺刀操”，年逾花甲的大舅此刻就是当年充满力量的志愿军战士，标准的动作、坚毅的目光、沙哑的“杀”声被溪水轰鸣伴奏，似懂非懂的我，真的是大开了眼界！

没过几年，一座世界瞩目的大型水电站在这个小镇开始建起，这个村落更是上演了传奇般的黄金开采故事，为了淘金，小溪的石头被翻动了无数次，溪水常年变成了米汤色，泥沙逐渐在坝堤沉淀下来，水电站，没了。

小镇因为大型水电站沸腾了，村里因为金灿灿的黄金富了，小电站被泥沙塞满荒废了，只有城堡依旧在。

成年后我便离开了家乡去漂泊，总是在陌生城市的午夜，想起那个马思洞的城堡、轰鸣的溪水、还有大舅和他的铜烟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