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记

赵思芳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外祖父有三个女儿,母亲是老二。大女儿、二女儿在三年困难时期后,都嫁给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人家。母亲的妹妹—我三姨是外祖父最小的女儿,外祖父说一定给她找个好人家,他最终瞅一个家道殷实的袁家,将三姨嫁了。三姨嫁到袁家时,他们三代同堂,袁家没有儿子,三姨夫是从袁家出嫁的姑娘家过继来的,姨夫在家中备受宠爱。</p><p class="ql-block">三姨刚到袁家,婆婆、公公都是棒劳力,大集体生产队干活都是他们们出工,人情往来也是他们在处理,三姨简直就在树下乘凉。但三姨是闲不住的人,她也跟着年轻妇女们一起去生产队参加劳动,有一点时间就种菜地,除了冬天地里的菜供应不上,其他三个季节,菜足够一家老小吃。三姨对婆奶、婆婆、公公都很孝顺,做饭洗衣,纺线织布,她都抢在老人前面。两年下来,老人们都很喜欢她这个儿媳、孙媳,唯一的缺憾,就是三姨没生个一儿半女。婆婆从她出嫁的女儿家领回一个女婴,说是帮三姨压子(豫南习俗,刚结婚的少妇,如果两三年没生出孩子,就领养一个孩子,以招引来自己的儿女。)三姨将女婴养得白白胖胖,女孩三岁时,三姨就怀孕了,不久生下个胖小子,这袁家大摆宴席,鞭炮噼啪作响,一派欢腾的场面。三姨小两口对儿子的疼爱不用说,儿子的太奶、爷爷、奶奶对小家伙的疼爱,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几年后三姨又生下个胖小子,这袁家上下,无不欣喜,他们说袁家的祖坟冒烟了,袁家几代单传,传到姨夫这一代,竟然从姑娘家过继,这下好了,他们袁家人丁兴旺。这第二个小子也像他哥哥一样,袁家上下无不疼爱有加。</p><p class="ql-block">大集体时,三姨的婆婆、公公,除了做生产队的活,他们还各自寻一份活计。婆婆在家里摆个佛堂(豫南山乡一种行业,上个年纪的女人,在家里的暗房里摆上一个观音像,女人坐在观音像前面,通往外面的地方挂上一个布帘子,以遮蔽看病人的眼线。)八岁的我,眼睛肿得红桃子一般,打针吃药都不见好,三姨建议到她家佛堂看看,母亲就将我带过去了。到了她家,我见到三姨的矮婆婆,她问了母亲几句话,于是就到了布帘子后面,一会儿就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母亲说这是阴间人从她嘴里过话,让我不要说话。过了一会儿,三姨的婆婆从布帘子后面走出来,她对母亲说,我是在上学路上不小心踩到了阴间人的头,阴人一生气就报复我,所以眼睛肿了。她说不要紧,她说挖蓼草回家煎佛水,蒸蒸眼睛,就会好的。母亲照她说的方法去做,我的眼疾果然好了。听说找三姨婆婆看病的人很多,那天跟我们一起看病的就有几个人。三姨的公公,一有空,就磨点豆腐。三姨给公公打下手,学会了磨豆腐的全过程。我们看完眼病后,就听见大门外有人喊:“打豆腐哟”。“来了”,三姨快速跑出门外,将来人迎进来,到豆腐坊秤豆腐。母亲说,该三姨家发财,坐在家里,就有人送钱来。</p><p class="ql-block">八十年代,田地分到户,三姨的婆婆去世,公公瘫痪在床,袁家陷入困境。三姨希望三姨夫挑起家庭大梁,但一直在两代长辈庇护下成长的三姨夫,缺乏主见,加之身体单薄,哪里挑得起家庭重担?生活还需继续,三姨咬咬牙,跺跺脚,她要成为袁家掌门人。有人建议三姨继承婆婆的衣钵,可三姨说,自己不是摆佛堂的料,要说开豆腐坊,兴许还可以。说干就干,三姨还甩开膀子大干,她正房的东面盖了三间大房子,开了豆腐坊。暑假时,跟母亲去三姨家歇一宿,亲眼看见三姨磨豆腐的情景。头一天晚上三姨就开始泡黄豆,第二天早晨起来,看见昨晚泡的黄豆变软膨胀了,三姨说可以磨了。吃过早饭,三姨就招呼三姨夫把挑好的黄豆放在石磨中磨成豆片,磨的时候三姨在一边加水,加一次中间停一会儿,再接着加。每次加的水都不多,问三姨原因,三姨说加水的水量要控制好,要不磨出来的豆浆就太稀了。</p><p class="ql-block">石磨磨成的豆浆都流进了石磨下的大桶里,三姨找来袱子,下面放上大桶,三姨让三姨夫将桶里的豆浆倒进袱子里,使劲地摇晃,袱子上面的就是豆腐渣了。</p><p class="ql-block">将筛掉豆腐渣的豆浆放在大锅里煮开,三姨说,要小火煮,火大了就会粘锅底,豆浆煮开的时候要特别留意,一定要手里拿着一瓢水或者勺子,慢慢升起来的泡沫会胀得很快很高,要洒点水上去,让它不要溢出锅边去。</p><p class="ql-block">开锅后,三姨夫将豆浆放到大缸里面。这个时候三姨要点卤水三姨说点卤水是最关键的!点少了,豆腐嫩,点多了,豆腐老,吃着苦。</p><p class="ql-block">点好卤水后,三姨开始压豆腐了,就是把成型的豆腐脑舀入布包袱,当然布包袱是放在箩筐里的,最后在布包袱上压一块重物。压好之后,把豆腐切成小块。豆腐就这样做出来了。</p><p class="ql-block">那时,袁家的豆腐在七里八乡都很有名,三姨家的豆腐磨好后,三姨夫挑着豆腐担子走村串户叫卖,人们都说三姨家的水豆腐嫩滑、爽口,二薄、千张实在、劲道,三姨夫很快就卖完了。</p><p class="ql-block">三姨除了磨豆腐,还养了两口大猪,一群群鸡鸭鹅,一群鸽子。他又让三姨夫在家门口挖个池塘,在池塘里养鱼。村里有人笑着说,三姨简直就是“海陆空总司令”。三姨真真正正地挑起袁家的大梁,成了袁家的掌门人。</p><p class="ql-block">那时,三姨家的客人很多,七大姑、八大姨的,三姨总是热情招待他们。她家的饭菜有荤有素,炖的、炒的、炸的,非常丰盛。我家只住三间茅草房时,三姨家就住大瓦房了。一个大四合院,东厢房、西厢房,前面一个高门楼。正房扯长六间,堂屋两间,卧室四间。母亲艳羡地说,看你三姨家,高门楼,大瓦房,人欢马叫,日子过得欢。唯一不赢人的地方,就是几个孩子读不进书。他们在家门口的村小读书,女儿的成绩勉强及格,儿子的数学经常考个大鸭蛋。姐弟几个小学没读毕业,就纷纷辍学了。母亲说,三姨家的几个孩子笨得很,又被爷爷、奶奶娇惯坏了,一点不愿吃苦。看着我家土坯墙上贴满了我们姐弟的奖状,三姨说她的孩子不是读书的料。</p><p class="ql-block">九十年代,儿女渐渐长大,三姨的身体不如以前壮实了,积劳成疾,她患上了哮喘病。母亲劝三姨放下家里的活,去医院治疗。可三姨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一点头疼脑热,没有那么娇气。三姨,患病的三姨继续支撑着袁家的家业。那时,兴起了一股打工热,家乡的年轻人大多南下或者北上,去大城市打工,三姨的女儿、儿子撇下豆腐坊,也去了武汉、苏州,小儿子当了兵。一下子,家里冷清了。三姨没了帮手,也做不成豆腐生意了。三姨夫去村里小学给老师做饭,三姨在家种种菜园和田地。</p><p class="ql-block">女儿出嫁,大儿子结婚,三姨一一操办,几乎花了家里大半的积蓄。小儿子在部队写信来,隔三差五要钱,说要考军校,还说给领导送礼,三姨卖稻谷、花生、芝麻换来的钱,一千一千地寄往部队,希望小儿子能混出人样来。那时的三姨,已是半百老人,种田地实在劳累,她常抱怨儿女翅膀硬了,远离了她,留下两个老人,犁田耙地、挑水挑粪,力不从心。三姨盼望小儿子快转业,回到家乡找份工作。后来小儿子转业了,找到一份工作。他嫌工资太低,辞去了工作,带着妻儿去他乡打工去了。</p><p class="ql-block">一年冬天,我从小城回家乡,看望父母。回到家,没看见父亲,母亲说,父亲去三姨家调解纠纷去了。三姨被她的大儿子按在家门口的石头堆上打一顿,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我很愤怒,哪有这样的不孝之子?母亲说,三姨可怜,夏天被小儿两口打了一顿。我想起了前段时间,接到三姨电话,她让我别借钱给她的小儿子,那是她对小儿子绝望至极了。</p><p class="ql-block">三姨渐老,哮喘病越来越厉害,一开始只有在冬天受风寒时才咳嗽,后来发展到一年四季都咳嗽。我亲眼见过她在一个盛夏的日子里,连续咳嗽一个小时。咳得脸颊通红,弯腰驼背。我担心三姨的肺部出现问题,打电话给她儿子,要他们快快回来。他们也回来了,跟着我将三姨带到我工作的小城治疗。安排好住院,我就回去上班了。一天课间,我接到三姨电话,让我赶快去医院。待我赶到医院,三姨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不停地流泪。一问才知道,两个儿子偷偷地抛下她跑了。一时间,憋屈、愤怒涌上心头。想到三姨含辛茹苦地抚养他们,眼泪又流了下来。我劝三姨留在医院继续治疗,医生说完全可以治,再说农村合作医疗可以报销一部分医药费,三姨一时没了注意,同意了我的意见。我给三姨的女儿打电话,表妹第二天就赶过来了。将三姨交给表妹,我就离开时,临走时反复叮嘱表妹,好好给三姨治疗,一直到治愈再出院。可刚离开三姨两天,表妹来电话说,说三姨闹着出院,说治得好病,治不好命。她拗不过三姨,已经出院了。</p><p class="ql-block">三姨回到家乡休养一段后,身体越来越差。最后一次见三姨,是在寒冷的元旦假期。三姨已病入膏肓了,身体瘦得如一大片树叶,前胸贴着后背,脸色蜡黄,嘴唇乌紫。见到我,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神采,干枯的手伸出来紧紧拽着我,低低地说:“孩子,我知道你牵挂我,我再也好不了了,无力回报你。”“我要你回报什么啊。你完全可以治好病,为啥不治疗啊?你操劳一辈子,应该享点福,你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已经哭成了泪人。“孩子,别哭,我就是这个命,你同情我也没用。”说着三姨挣扎着起来给我擦眼泪。</p><p class="ql-block">三姨就在第二年的春天离开了人世,那时春暖花开,才六十出头的三姨长眠在劳作了一辈子的山上,那满山的红杜鹃开得很艳丽,那也许是给三姨穿的艳装吧。几个月后,三姨夫也追随她而去。</p><p class="ql-block">寒假的一个清冷的午后,突然想起三姨来。驱车去了那个山坳的三姨家。推开虚掩的门,走进了杂草丛生的院落。环顾四周,靠着东面的厢房里豆腐坊的大锅台、石磨台还在,只是锅没了,空留下布满蜘蛛网的黑洞及几捧炭灰,烟熏成黑色的墙上,还挂着袱子,袱子的下面放着几个大桶。</p><p class="ql-block">一切如旧,只是人去屋空。慢慢地走上台阶,走到紧紧锁闭的屋门前,隔着门缝往里看,只见满屋都是东倒西歪的破损家具,散发着一股阴冷的霉味。折回身,看见一个老人背着手在门口晃来晃去。看见我,问我找谁,我说来找三姨。“谁是你三姨?这屋子早已没人啦!这家的后人都搬到街上去了,听说她儿子还要把这老房子卖掉呢。前段时间,她儿子让我踅摸踅摸,看看有没有人来买,你是来房子的吧。”老人盯着我,我看着老人眉眼有点熟,但又想不起是谁。“我不是来买房子的。”我看着老人说。“不买房,就赶快走!”说着,不由分说,把我往外撵。</p><p class="ql-block">然后,“哐当”一声,大门关闭,将我关在大门口空旷的场地上,抬望眼,三姨家池塘边的香樟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是三姨去世前一年栽种的,如今也亭亭如盖了。</p><p class="ql-block">2022年1月18日 信阳浉河</p><p class="ql-block">(原载于《速读》2022年第3期)</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