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紫砂壶

彭国雄(云敏山人)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彭国雄/文•配图</b></p> <p class="ql-block">  我对茶经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更不善品茶,但我却喜欢喝茶。每天早起,洗漱完毕,吃过早点,然后带着几分恭敬和虔诚,轻轻拎起那把小茶壶,倒掉昨天泡过的茶叶,将小茶壶冲洗干净,再泡上新茶。然后,嗅着满屋子袅袅馥郁的茗香,品上一口纯滑甘冽的清茶,真有一种欲仙欲醉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  我对茶茗的喜好与情结,应当归功于老爸的耳濡目染。我现在每日泡茶用的小茶壶就是我老爸留下的,紫砂的材料,暗栗的颜色,壶嘴是一个伸出的龙头,龙头配一对龙角,茶水从龙嘴涌出,潺潺若口吐龙涎;与龙头相呼应,壶身两侧各雕了一个椭圆的“龙”字,似是给这小壶做了一个清晰的注解;壶把上压了些许细碎花纹,捏在手上才不觉得滑腻;壶盖顶端的盖钮上嵌入了一个小扣环,一根小红绳将壶扣与壶把连在一起,这既是对壶盖万无一失的保护,也是一个雅致的装点;小红绳的中段串了一个长方扁平的小标牌,淡雅的粉红色,标牌上雕刻的三个小字已是模糊不清,疑是这小壶作者的姓名。小壶于我确乎弥足珍贵,并不在于它的材料和制作。说实在的,小壶的做工虽然古朴,却有点粗拙,不过绝没有一丝儿的俗气,所以真是难为这小壶的作者了,他没有给我清晰地留下尊姓大名,却施尽了他的才技,让我老爸与这小壶结下一段情缘,在夕阳的晚照中尽享茶乐,然后又将这个小壶交到了我的手上。</p> <p class="ql-block">  老爸爱喝茶,在我小小的年纪,就知道老爸天天口不离茶,但那会儿泡茶并不讲究,所以还没有这个紫砂壶。无论在家中或是在他谋生的那个厂子里,那个既是泡茶又是喝茶的搪瓷茶缸总是与他形影不离。这种搪瓷茶缸现在都好像不见踪影了,但在半个世纪以前,却是一种时尚。特别是烧制在茶缸上的图文,或口号、或语录、或伟人头像,都和当时的历史有着同步的印记。如果那上面烧制了一个“奖”字,那么这个茶缸的拥有者,打心底里便有了一种自豪感。</p> <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我,总有很多机会在老爸干活的厂子里消费童年时光,例如寒假和暑假,例如周末的下午。厂子里的机器声嘈嘈嘈切切,却很有节奏,而且并不总是从早到晚纷纷扰扰。机器声间或会安静下来,这或是工间休息或是机器待料,这当儿,厂子外面的鸟叫蝉鸣就会忽而清晰起来,而老爸就会习惯性地走到距离机器不远处的一张工作台旁。这是一张长方形的特大工作台,木料结结实实,台子的横梁及台脚油渍斑斑,老爸的茶缸放在工作台上。这茶缸是老旧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的,但在我的记忆里它好像就是这个样子了:白底搪瓷上印了些儿粉红色花朵,还有些什么字,记不清了,搪瓷表面好像被日积月累的茶水染黄了,边沿上还有几处搪瓷脱落的残痕。茶缸里的茶水是上班之前早已泡好了的,所以许多时候那里面的茶水是凉了,但老爸拎起茶缸便大口地喝,并不理会茶水的冷热,喝够了,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来,有时抽的是“丰收”、“百雀”、“大前门”,但多半会掏出一包烟丝,从从容容地卷上一支叼在嘴边,拿根火柴将烟卷点着,然后吧嗒吧嗒地吸上几口,一身的劳累好像都随那辛辣的烟雾飘散了。偶尔,老爸看到我站在一旁,也会把茶缸递给我,让我喝上两口。茶水有点苦涩,不是我那个年龄可以接受的,但在口干舌燥时真的很管用。看着茶缸里的水没了或少了,老爸就会抄起一旁的暖水壶,往茶缸里添加开水,以待下次享用。开水是用一个大肚子锑水壶放在电炉上烧热的,水开之时,车间里蒸气弥漫,那个做杂活的肥姨总是抢先抄起水壶,往那两个暖水壶里灌水,如果壶里还有些开水,她顺便就往老爸的茶缸里灌,所以,老爸茶缸里的水经常是满满的。</p> <p class="ql-block">  星期天,是老爸的闲隙日子,自然也少不了喝茶。在家里喝茶与在厂子里喝茶,有点不一样,在家里没有了劳作的紧张,喝茶可以慢慢地喝,自在地喝,可以靠在躺椅上闭上眼睛喝,可以站在鱼缸旁边欣赏着金鱼的骄姿闲态细细地喝,还可以坐在屋门前的石凳上,聆听着大榕树上的鸟啼静静地喝。而这时,那个我们称呼他“辉伯”的、老爸的同乡发小,经常会来到我的家中作客。辉伯的妻儿均在乡下,所以他是了无牵挂,更无约束。他与老爸是患难之交,少年时候便一同离乡别井,进县城,入省城,到澳门、落香港,1949年底才辗转广州。两人情同手足,自然经常相聚一起,喝喝茶,聊聊天,那一杯杯清茶情深似海,胜过浓醇的美酒。只可惜辉伯早早就走了,要不然,他一定可以与老爸一同享用这紫砂壶泡茶的甘美。有一段时间,满城风靡海蜇泡红茶,据说将那泡好的红茶水倒入养着海蜇的盘子里,经过五六天浸泡,红茶水与海蜇的分泌物浑然一体,可以产生神奇的效果,让人喝了包治百病。老爸见周边街坊都在弄这玩意,还听说真的有那个效果,于是也从街坊那里弄了一块海蜇,泡上红茶喝过一阵子,但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同寻常。我也跟着喝过几口,味道有点酸溜溜的,没那红茶好喝。不过,这阵风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其后又传出了一个不利消息,说这海蜇泡茶其实是致癌物质,对人体危害极大,于是满城百姓唯恐弃之不及,城中到处可见被丢弃的一堆堆的海蜇软体。</p> <p class="ql-block">  有的时候,老爸爱上茶楼饮早茶。岭南人的早茶文化,对老爸似乎有着较深的影响;而且他在澳门、香港打工期间应当也受到过熏陶。茶楼里的三盅两件,尽管式样繁多、美味香浓,但对于老爸,却好像没有多少的诱惑。许多时候,他只是要个糯米鸡或叉烧饭便足矣,偶尔也会自带点儿“橙花”、“五加皮”或九江米酒,喝上几口过过隐,而其他好吃的,都会一样一样摆在我和弟妹的面前。更多时候,他只是坐在那儿饮茶吸烟,壶里的开水添加了一次又一次,茶水都清淡得跟白开水差不多了,他还是喝得那样有滋有味。我知道老爸要的不是那美味的茶点,他对于美食,虽然很有心得,却并不刻意追求。那里热热闹闹的氛围,才是他的真爱。老爸好动、爱热闹,他在工作之余喜欢打篮球、乒乓球;休息日还会跟几个知己的工友到郊外的河沟捉鱼摸虾;他自己制作鱼缸养金鱼,自制花盆摆弄盆景,还自制一些小家具。记得那一年,我还在小小的年纪,参加老爸单位一个迎春晚会,熙熙攘攘几百号人,拱围着一个小舞台,老妈牵着我站在舞台下远远看过去,只见老爸一人走上舞台,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点燃了一串爆竹……直到老爸七十多岁,还跟一帮同龄人在白云山麓的草坪上掷地滚球。</p> <p class="ql-block">  老爸爱喝茶,但对茶的品种、品质和品味似乎都并不讲究。我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对茶茗的品评,他对中国茶文化的理解,仿佛只有“随缘”二字。亲友知其爱茶,或多以茶叶相送。而老爸对于所得之茶,无论是好茶、次茶,红茶、绿茶,新茶、老茶,甜茶、苦茶,他都照喝不拒,但却从不对茶的优劣评头品足,或说出一番很有茶文化品位的道理来。正如他对待生活的态度,永远是那样的随和与宽容。其实,我估摸老爸不是没有自己的偏好,要不然,他每次到茶楼饮早茶,为什么要的总是乌龙茶呢?这或许正是茶禅文化情趣自然的最高境界吧。</p> <p class="ql-block">  用搪瓷茶缸泡茶的历史早已过去。我手里这个紫砂壶,已是老爸最后一个泡茶的用壶。从搪瓷茶缸到这个紫砂壶,一段长长的岁月,已不知用坏了多少个茶缸和多少个茶壶。当这个紫砂壶第一次捏在老爸手上时,他已显得苍老且已力不从心了。于是泡茶的事宜只好由老妈代劳了。但他依然每天早上在老妈的陪伴下、步履瞒珊地前去茶楼饮早茶。</p><p class="ql-block"> 茶楼坐落在住宅东侧。每天拂晓六点半钟前,老爸照例洗漱完毕,郑重其事地做好准备,然后准时六点半钟出发。不管是冬寒凛冽、春雨潇潇,或是楼道的照明灯因故熄灭,他也要坚持不改这饮早茶的习惯。从二楼下到一楼,穿过楼下的过道,绕出南园小区,然后横过一条狭窄的车道,走进另一条林荫小径。老爸和老妈就这样踏着满地洋紫荆的落花,一步一步走向茶楼。他一直这样坚持着,从不间断。每天走一走,只为了那淡淡的茶香,以及蕴藏在这茶香中的、对于生命的热爱和享受。但随着一个个春来冬去,老爸的脚步却是越来越迟缓、越来越沉重了,岁月的沧桑慢慢在他身上留下无法消除的衰老。2015年仿佛是一道横桓在老爸面前的障碍,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潇洒自如地跨越过去了。他只能够走一段歇一歇,然后再继续朝前走,后来实在不行了,只好不再坚持了。于是老爸对于茶茗的爱恋,便最终定格在这个小小的紫砂壶上了。</p> <p class="ql-block">  直到2016年冬月的小雪,那一天晚上,寒雨纷飞,这个紫砂壶终于和它的主人分手了。这个紫砂壶,它没有见证老爸漫长而悠远的岁月沧桑,却在这个冬天为老爸划上了一个深情的句号。</p> <p class="ql-block">(以上配图部分来源于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