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著名学者冯至先生在他的《杜甫传》中这样写道:“人们提到杜甫时,尽可以忽略了杜甫的生地和死地,却总忘不了杜甫草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深秋,傍晚,成都,我踏上了朝圣之路,去拜谒一个伟大灵魂沉吟的处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天空下着稠雨,寒风刮得身上瑟瑟发抖,这本不是一个出游的好季候,但游草堂正好。“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老天似乎在着意地营造风雨飘摇的凄苦诗境,杜老夫子,你在草堂可安好?</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野老禽边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但是眼前还是我心目中的草堂吗?想不到,现在的草堂竟是坐落在一条满是宾馆饭店的繁华之处。看看门口的景区示意图,“杜甫草堂”竟是占地两百多亩的煌煌华堂了。“杜甫草堂”的重建始于五代韦庄,历经各代,屡废屡兴,逐渐演变成了一座纪念性的祠宇。草堂变华堂,不知杜甫泉下有知,会不会感到如芒在背、惴惴不安。杜甫的草堂诗作,特别是那首家喻户晓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而诗人笔下的破陋茅屋与今天展现在眼前的景象,其距离感的确无法使人消除。</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种距离感,在走进草堂大门后的“大廨”前,愈发深切。廨,即官吏的办公场所。诗人一生,所失意的就在于做官,所无奈的也在于做官。在草堂,修建如此庄严的官署,不能不说是一个让我直犯嘀咕的遗憾。世人常称杜甫为“杜工部”、“杜拾遗”,是中国人官本位思想的作祟,还是寄托着人们对这位生前不得志的诗人的良好祝愿?不知道,只知道杜甫自号“少陵野老”,对官身是很不以为然的,否则也不会在“左拾遗”任上,时常拾起唐肃宗的决策遗漏,屡批龙鳞。倒是“大廨”外,那座塑像,让我见到了心目中的杜甫。那羸弱的身姿,那微蹙的眉宇,那冷峻的嘴角,眸子里是寂落,是悲愤,更是孤傲。透过那塑像的神情姿态,我仿佛感觉到诗人胸中仍在激荡着不平的浪潮,仍在向苍天悲怆地发问:“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又仿佛看到,诗人那一腔孤愤化作行行诗句,从心底喷涌而出!</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唐人孟綮在《本事诗》中说:“杜逢禄山之难游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进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杜甫生逢乱世,颠沛流离,他将自己所见所闻的万方多难,所感所叹的民怨国恨,所思所想的辅君中兴,完完全全用诗歌记载下来,如同一部唐王朝由兴盛走向衰微的历史巨著。杜诗有如长河激浪,深潭照物,映现出一代河山的风云、生灵的状貌,它们如钟,如鼓,回响在中华历史的长空。“世上创痍笔底波澜,民间疾苦诗中圣哲”,在“诗史堂”,我更感知到杜甫的伟大成就在于遍拾民间疾苦之遗恨,更感知到除了“诗圣”,竟没有什么更能如神传照的称号。</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走过“少陵草堂”碑,但见幽篁丛中被流水环绕,竹篱围护,黄泥涂壁的几间茅草房屋,那就是杜甫草堂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公元759年的深冬,饱受战乱、颠沛流离之苦的杜甫,在成都的一隅找到了家居的温暖、友情的温暖和诗意温暖。经过二三个月的经营,草堂在暮春时节落成了。此后杜甫在这里居住了将近四年,创作了240多首诗篇,给简陋的柴门增添了千古诗韵,从此这里就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块圣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草堂,在这个远离纷扰的草堂,在这“眼前无俗物”的草堂,杜甫度过了一生最为幸福安定的日子。守着这份美好的时光,一切的生机都钩起了他无边的诗意:“润物细无声”的是一场喜雨;“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是一蹊菜花;眼前是美景,是“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耳边是悦声,是“自在娇莺恰恰啼”。因为“仰面贪看鸟”,竟“回头错应人”。更何况,有家人亲情,“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更何况,有老农交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尽管身体不好,却“多病也身轻”。是啊,就是这几间草房,用它那并不结实的筋骨,带给杜甫心灵的熨帖。</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难道在明媚的春光里,杜甫忘却了人民的痛苦与国家的灾难了吗?“每饭不忘君”,“穷年忧黎元”,他不似谪仙李白,可以任侠江湖,飞扬跋扈;不象五柳陶潜,彻底归隐南山,独守田园。如豆青灯,披衣而坐,杜甫更多的是用其瘦削的笔尖,一笔一划雕刻出心系家国的诗篇。</p> <p class="ql-block">也是深秋,傍晚,冷雨,凄风,“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注定又是一个难眠的长夜了。从风雨飘摇中的茅屋延伸到战乱频繁、残破不堪的国家,从个人的艰苦处境联想到民众的疾苦,突然,石破天惊,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从悲愤之中迸发而出。“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从此那长歌当哭、摧肝裂肺的艺术控诉,震撼了一代代人的心魄。</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由此,我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同时代的诗人中,为何唯有杜甫身后拥有“杜甫草堂”这等规制、这等影响的纪念性建筑,享尽如此哀荣?因为,杜甫始终是属于他那个时代的封建文人,更重要的是一个属于他那个时代的“人民诗人”。非如此,不足以称“诗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把草堂弄成一座大祠堂,我入园时总不理解。站在草堂前,我明白了,这是千年人心的使然。其实,一座如此规模的古典园林式的建筑,未必就能容纳下一个人们心目中的诗圣;而只建一座茅庐,未必就容纳不下一个卓立千秋的杜甫。人心即是祭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身出园,又见到了诗圣的塑像,好像原来冷峻的双眸,平添了一丝温暖。不知道是不是对我这个后生的一种鼓励和希冀?我希望是的。</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