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学《书谱》（二）

忘忧草

孙过庭的《书谱》

孙过庭，字虔礼，吴郡（今苏州）人。初唐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工正书及行草，尤以草书擅名。所著《书谱》，自称“撰为六编，分为两卷”，然现仅存其手书真迹一卷，为此引起许多书家的猜测和分析。

《书谱》是一部书、文并茂的书学理论著作，自署写定于“垂拱三年（698）”。在书法上，凡学习草书者，无不奉为圭臬。其理论价值，由于内容广博宏富，见解精辟独到，文采飞扬，在总结前人经验和升华自身体会的基础上，对书法艺术史学、美学、创作、技法、教育、批评等学科的诸多问题皆有分析和阐述，具有里程碑意义。

第一，《书谱》视书法为心灵的表现艺术，从而深化了对书法艺术本体意义的认识。

虽然自汉之后，书法艺术已经进入觉醒阶段，但大部分书论多限于笔法的描述。只是从汉代起有“心画”说，到晋代王羲之的尚意说，再到南北朝的品书等，而明确地提出书法是心灵的表现则是《书谱》的贡献。《书谱》里有这么一段：

书之为妙，近取诸身。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而波澜之际，已浚发于灵台。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镕铸虫篆，陶均草隶。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

书法同音乐一样是一种传达人类细腻情感的心灵表现艺术，达到一定的水准则“波澜之际，已浚发于灵台”，就能够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并且“书之为妙，近取诸身”、“感会无方”，这是孙过庭对书法艺术的抒情性的深刻认识。下面一段说得更直白：

偏工易就，尽善难求。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质直者则径侹（ting）不遒；刚佷(hen同很)者又倔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淬于俗吏。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

“随其性欲，便以为姿”，既然书法艺术是心灵的表现，美的书法就需要美的心灵去造就。那么什么是书法美的标准呢？从整篇的《书谱》里，我们看到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孙过庭极力倡导的是一套以“中和之美”为审美原则的书法理论，渗透于书法各个学科领域。

第二， 倡导“文质斌斌”，体现审美观点的历史性和时代性的统一，艺术家个性与时代时尚的统一。

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鹜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者乎！

随着时代发展，书风也会不断迁移，由醇厚变为淡薄，由质朴变为华丽；继承前人并有所创新，是一切事物发展的常规。每一个书法家要努力使自己既能继承历代传统，又不背离时代潮流；既能追求当今风尚，又不混同他人的弊俗，达到文采与质朴高度结合。这就是孙过庭以发展的眼光看待书法质文变化的史观。

他用这样的观点评点过去的书法家，说：“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对“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钟张”的说法提出了质疑，认为“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

第三，不同书体有不同的形式倾向性，但在一定的艺术高度上，形式应该融会贯通、殊途同归。

《书谱》有多处对各种书体的用途、特征加以论述，比如：

讵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加以趁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大体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自。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

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

所以他认为各体书法虽“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也有不同“行质”和“情性”的形式倾向，但书法大家一定要把各体融会贯通，他特以专精一体的钟繇和张芝为例进一步说明这个问题的重要：

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

他认为情感的发动必然有形式表现，不同的情感必然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所以他批评某些不懂书法的人把王羲之的某篇作品硬性定为某种书体的作法。

虽其目击道存，尚或心迷议舛。莫不强名为体，共习分区。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实，原夫所致，安有体哉！

“情动形言”之下，书者哪里还去追求是什么书体啊！由此可见孙过庭的关于书体的论述是多么的辩证和精到。

第四，重视书家的创作激情与环境辅助相结合，倡导智巧兼优的自然畅性与不失法度相统一的创作思想。

书法美的精神实质是书法家的心灵要美，美的书法创作，首先需要书法家创作感情的培养。在《书谱》里孙过庭讲到书法的“五乖五合”：

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遗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

这一段的描述对许多书法者都会有同感，因此创作前的基本条件必须具备。“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在这些条件中书法者情感准备尤其重要，所以历代名家都反复强调“欲书先散怀抱”，“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并且要“意在笔前”。

然而一份高水平的书法作品却不仅仅是这些，在孙过庭眼里好的作品必须是智巧兼优的自然畅性与不失法度相统一。在《书谱》中有多处这样的描述：

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

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目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

孙过庭的这些与李嗣真提倡的“逸品”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视书法为抒情的高超艺术，因此把美的心灵自然洒脱地流落在翰墨之上乃称神品。

第五，倡导“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的书法法度原则。

书法有法，中国书法在几千年的发展演变中，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约定俗成的法则，对篆、隶、楷、行、草每种书体也都有特定法规准则，书法首先要符合这些法规要求。然而法规不是艺术的羁绊。书法的三要素，无论是笔法、结体还是章法中，都存在着许多矛盾的对应关系，比如，在用笔上涉及到点画的偏正、大小、长短、粗细、干湿与运笔的迟急、曲直、藏锋露锋等，在结体上的疏密、松紧、奇正以及整篇作品的分布布局，不同的书家有不同的处理方法，也就反映在作品上有骨肉、肥瘦的差别，有雄健的壮美与妍丽的秀美的风格不同。在整篇《书谱》中，我们明显地看出孙过庭所倡导的是用儒家的“中和之美”来处理这些矛盾关系。

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泯规则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譬夫绛树青琴，殊姿共艳；隋珠和壁，异质同妍。

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非其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

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而体质存焉。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

可见孙过庭倡导的是“雄”与“秀”、“力”与“美”、“强”与“弱”、“速”与“涩”、“曲”与“直”，互相渗透，不可偏废。把握适当的度，使之协调统一，“违而不犯，和而不同”，这就是儒家的“中和之美”思想在书法艺术上的体现。

第六，从学书的三段到“人书俱老”，通过“无间临池”、“池水尽墨”达到“智巧兼优”，体现了孙过庭的书法教育观。

孙过庭说到自己的学书过程：

志学之年，留心翰墨，昧钟张之馀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

他企图通过《书谱》把自己的学书经验介绍给初学者，甚至“撰执使转用之由，以祛未悟”。他认为学书大体有三个阶段：

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要达到“通会之际”需要下大功夫练习，像张芝那样“池水尽墨”，“无间临池之志”，做到“心不厌精，手不忘熟”，绝不能“引班超以为辞，援项籍而自满；任笔为体，聚墨成形”。他感慨“磋乎，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

当书者能达到“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这样一种高超的水准，“人书俱老”矣。

另外，孙过庭对“当代”书法也提出了许多批评意见,比如：他反对盲目崇古和复古；反对无视书法艺术创作原则的绝对自由主义创作倾向；对当时书法界存在的哗众取宠、热衷于搞歪门邪道、“凭附增价”以及书论上的“多涉浮华，莫不外状其形，内迷其理”等现象也都提出了尖锐的批评。

《书谱》全文三千七百余言，处处灵光闪烁，如此大篇幅的、系统全面的、有理论深度的书法论著自汉至初唐这是第一部，堪称里程碑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