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我遥望你的方向

上善若水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我们，是同学。同校、同系、同专业、同届、同班、同小组、同为南京人。

他是郑确，微信名“阳光乱跑”。人如其名：很阳光，会“乱跑”，但正确。

他很帅。年轻时，是一种荡漾着作为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的英气豪迈的帅；中年后，是一种散发着作为大学教授翩翩风度斑斓魅力的帅。

他很有语言天赋。平时说一口如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般标准的普通话，也能如说南京白局般故意冒几句地道老城南话，还能随心所欲张口就来各种方言，清亮麻溜。

他极致聪明。熟读拜伦的抒情诗，信手拈来，一番朗诵，深情娓娓比诗本身还撩人心弦。也没见他怎么费力学习过，一卷在手，读过了，就记住了；记住了，就懂了；懂了，就举一反三了。

他是个善良的人。对所有人都好：亲人、朋友、学生、同事、陌生人、以及自以为是的人和并不那么友善的人。不与人争执，习惯于换位思考，善用自嘲和幽默。所以他朋友很多，大家都喜欢他。

他始终都是个快乐的人。打牌、下棋、写字、唱歌、拳击，喜欢开玩笑，逗人开心。有一次他坏坏地对我说：“我要拎着拳击手套，打扮成小混混模样，跑到你家楼下大喊你的名字，破坏你乖乖女形象。”说完得意大笑，仿佛已付诸行动诡计成功了似的。

（前排左二为郑确）

七年前的一天，接到他的电话，说他患了一种不可逆的疾病，要借助手杖行走，发展下去只能坐电动轮椅。语气轻松，语中带笑。我以为他又在搞怪骗我，将他嘲讽挖苦了一番。

几天前，他给我发视频，是他坐在电动轮椅上操纵按钮的画面。我知道他是在告诉我，他当年没有骗我。但我不知道，他是在向我告别。

一天以后，他走了。

我们了四十年，我痛失我们。

可是，往事总总却不因我们不再而如烟，尤其是近年来由手机屏传出的他的音容笑貌和故事，总在眼前脑海挥之不去。

（右四为郑确）

那天，他一早在群里喊足疼，大家认为他矫情，于是围绕他的“足”掀起群嘲。我说：

“长得神气十足，吃得饭饱酒足，穿得暖手暖足，说话品头论足，做事谋多智足，风度书生气足，得意舞手蹈足，略有美中不足，有时足痛医足，假装搓手顿足，其实意满志足，乱跑道哉何足？阳光始终充足！”

那天，傍晚，他在群里说“我酒了”，大家认为他在发嗲，于是又是一番起哄。我说：

“我酒了，嗲希希一声梦呓；酒酣了，晕乎乎满眼迷离；酒深了，昏沉沉满是甜蜜；酒醒了，乐滋滋神清爽意。对酒应当歌，得欢须作乐；盛年不重来，人生能几何？”

那天，他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他穿一件红底黑条的毛衣，靠在沙发上。他说毛衣是太太多年前亲手织的，很暖和，是他的最爱。大家认为他在炫耀，于是对他发起调侃。我说：

“红衣少年郎，红色沙发躺，手作兰花指，轻搭额头上。咋啦?酒了！

红衣穿身上，心里暖洋洋，一刻不相见，虚汗额头淌。又咋啦？想她！

看似在聊天，心却不在焉，就算喝了酒，手机也不丢。又为啥？还不是惦着呗。

红衣黑条纹，搭色真相配，老婆手中线，拴住老公心。啥感觉？甜蜜！”

那天，他介绍他的别墅生活，惹得大家羡慕嫉妒不恨。一向不懂词的我，忍不住填了首《钗头凤》:

“天清晓，推门早，揽肩执手相依靠。东撩水，西拾翠，泼茶与共，赌书跟随。醉！醉！醉！

斜风袅，夕阳照，碎云流转红墙绕。一壶醉，千般味，迷离眉眼，那人将睡。美！美！美！”

那天，同学发了张他们夫妇的牵手照。他与太太当年游轮相识，一见钟情，从此牵手一生。太太也是南师大教授，端庄优雅，知书达理，是他的骄傲。郑确患病后行动不便，太太时刻陪伴在侧，悉心照料，让人感动。照片画面很美，我写下：

“若说是一幅画吧，为什么却听到流淌的乐章？若说是一首词吧， 为什么却闻到红叶的馨香？若说是一张照片吧，为什么却美得像做梦一样？

他轻执她的手，流露一个男子少有的温柔；她凝望他的眼，表现一个女子鲜见的坚守。他没有问，她为何一直跟随着他走？她也没有问，他为何一直不松开她的手？因为他懂得，她就是被他点中的秋香；因为她知道，他就是此生为她画眉的张敞。

她是为他而生的风景，他是她床前脚下的明月光。她给他永恒的绿衣春天，他赠她一世的缤纷芬芳。

她为他红袖添香，她陪他去湖畔将美味品尝。她走进他的生命，她融入他的骨血、他的心房。

他与她琴瑟相和，他陪她寻石折芦去水乡。他为她倾付所有，他刻入她的灵魂、她的梦乡。

看那脸泛红晕的美娇娘，看那面若秋月的俊俏郎，看那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甜蜜相，难道不是完美人生的最好模样？”

那天，是他六十岁生日，大家为他庆贺，有写诗的，有写字的，十分热闹。我也认真地写了一首：

“一缕阳光将心事拉长，一段年华似秋水流淌。打开封存在记忆中的窖酿，飘溢出往事浓浓的醇香。那交集的目光依然清澈，那叠合的脚印依然清晰，那豪情万丈的笑声依然清朗，那时，我们同窗。

一张老照片已经泛黄，一剪时光悠远而漫长。回望走过的繁花似锦雕廊，仍看见激情深深的影像。那电视里的挥洒依然清越，那讲台上的传道依然清切，那最受欢迎的赞誉依然清亮，一直，我遥望你的方向。

一根手杖述说着沧桑，一眼看尽世事缤纷样。精彩故事如今已渐渐渺茫，感叹行程总是太过匆忙。那风雨路上黑发已染霜，那江湖水波打磨了锋芒，那无比绚丽的舞者洒脱离场，此刻，你已帅到无以描状。

一场秋雨将天气转凉，一幢红楼你倚着小窗。花丛中栈道蜿蜒伸向远方，轻风卷落叶宁静而安详。晨曦中散步后读本闲书，斜阳里健身罢品壶清茶，月光下一杯淡酒伴几声清唱，日子，过得还挺时尚。”

那天，还有那天，很多很多的那天，一帧帧，说不完。他是一束阳光，每天都悬在天上，闪耀着高贵的明亮，播撒着洁净的温暖；他是“乱跑”的阳光，照耀之处驱走烦恼悲伤，只留下一片欢声笑语。

唯有对他，我才胆敢随便乱说乱写。因为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说如何写他都不会生气。他是郑确，我的大学同窗，我最真诚最信赖的朋友。这样的朋友，得之，我之所幸也。

初见时，他一脸春光和煦，说的第一句是：“你好”；走之时，他满身夏日晴朗，说的最后一句是：“谢谢”。中间他叫了我四十年“姐”。

这世界有那么个人，活在我生命的漫漫旅程。在剩余的日子里，我会怀想曾经的我们。

（前排左一为郑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