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开始的地方,(猪场十月)

尘封笔砚

<p class="ql-block">  七月流火,又到毕业就业的季节,眼前再次涌起三十八年前那刻骨铭心的经历。那时大学生不谈就业,只说分配。我因为是校学生会干部,早早就听说被列为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但选调生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毕业前的分配告示出来后,才知道分配到常州市委组织部。</p><p class="ql-block"> 记得84年7月30日清晨,是大哥、三哥从江阴送我去常州报到的。市委组织部是个体面的部门,所以心怀憧憬一路轻松,上午十点多就来到了位于府前街森严的市委大院。找到组织部大楼,递上毕业分配介绍信,青干科的同志笑脸相迎,并热情告知我要下派到武进县委组织部报到,听此消息不免心生失望。</p><p class="ql-block"> 无奈之下,也只好又乘车找到火车站北侧的武进县委大院,走进陈旧的组织部小楼,依然自我介绍并递上市委组织部的介绍信。接待我们的副部长微笑说:欢迎优秀大学生来武进工作,但根据上级要求你们这批大学生要到基层工作锻炼,你先到武进县多管局报到吧,具体工作局里会作安排。啊!还要下到了多管局,当初毕业分配多数同学就是分配去多管局的,早知如此我还做什么选调生!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懊恼,灰头秃脸的我无奈跟着哥哥再找到多管局。一位副局长带我到人事股去办理手续,一番客套之后他认真地说“组织决定把你分配到局下属的一个种猪场工作,猪场很艰苦但很需要你这样的大学生,这猪场地处隔湖农场,你的粮油、党群关系等需一并转入农场”。他接着说“去猪场得到常州兰陵农公车站乘车,一天只有两三班,今天是赶不及了,你们先去政府招待所住下吧”。</p><p class="ql-block"> 我仍记得县招那个漆黑、无语、不眠的夜晚,躺在蚊帐里,我茫然无助、欲哭无泪,半天之中我从梦想的天国一下跌落到无底的深谷,曾经怀揣的憧憬荡然无存,恶劣的情绪弥漫了整个世界。我张怀奔向梦想,却迎来如此当头一棒,这对年仅二十岁毫无心理准备的我,岂止残酷、简直要命!</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昏昏乎地跟着大哥先坐公交到城南,再搭乘四十分钟农村公共车穿过湖塘桥,到了卢家巷乡,又走了一站路到了一个叫雅田的湖边小村。下来一打听,说猪场还要在湖里,不明白,再一问是指在围湖开垦的农场上,与这里还有一条大河相隔。好不容易寻找到渡口,一位老艄公用机动水泥船把我们送过大河,下船后爬上围堤,才看到农场大片宽阔的稻田。盛夏的湖畔树荫浓密、苇草青青,但此时在我眼里却是天苍苍、地茫茫,一派萧煞凄凉的景象。一位路人透过树丛指着西边远处隐约一幢土黄色的二层小楼及几排低矮的圈舍,说那就是种猪场。我漠然凝望,难道这里就是我今后生活工作的地方,我不知道那里能否能通往梦想。我只能怀着满腔失望、落寞、悲壮、迷茫迈进我社会的第一个驿站。</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猪场便是我梦开始的地方。种猪场隶属县多管局,40多人, 养着中国最优秀的地方黑猪“二花脸”种猪130多头,9幢猪舍为生产区,四周有小河围成防疫隔离。生产区外北侧有一幢二层小楼及一排条式平房,这算作场部办公室及职工宿舍。生产区外还有三百多亩农地及几十亩鱼池,用作人及猪的口粮用地。</p><p class="ql-block"> 走进小二楼,穿过烟熏火燎、杂乱昏黑的筒子楼道,里面藏着两间办公室,是场长室及会计室,一位打着毛衣的老娘们守着两张脱了漆皮的写字桌,走道墙孔边的桌上架着一部黑色的手摇电话机,提醒着这还是个集体单位。</p><p class="ql-block"> 王场长很快从外赶过来,他与老庄和小张两位技术员十分热情接待了我,他们都是武进人,是从外地才调回家乡的。带着我进入了生产区,门房西侧有四间工作室,便是技术人员的宿舍兼办公室。最西头正好还空着一间,便成了我的宿舍。职工们称宿舍,是因为大家平时住场里,但一到周末骑上自行车便都回家去了。但对我这外地人来说这便是家,最近的邻居便是南侧的种公猪圈了。</p> <p class="ql-block">  考验是接踵而至,首先是水,自来水还没接通,所有生活用水只能去猪舍边的小河里担水。我从小在城里,实在不会挑水,只得一桶桶手提,好在房子靠着小河倒也能应付。关键河水浑浊不堪,得用明矾沉淀,记得第一次望着水缸底部厚厚一层绿色絮状沉淀物的时候,我委屈的泪水刹那滴落!</p><p class="ql-block"> 接着是吃,饭还好办只要有米,场里有个伙夫专门负责烧水蒸饭,但菜就得靠自己种、自已烧。同事看着一头雾水的我,便慷慨地招呼我去他们田里摘采。荤菜也成问题,守着一堆肥猪却难得吃上新鲜的猪肉,由于防疫要求猪场是不允许从外面购进猪肉的,只能是个把月杀头猪,把肉腌着慢慢享用。第二天我便借了自行车到五里地外的农场场部买回了米面、煤油炉,开始了我的独立生活。</p><p class="ql-block"> 再就是语言,在这里讲普通话肯定会把你当成外星人,只能学着讲武进话,好在语系相近,这里职工又来自各乡镇,语音本就存在差异,所以我的洋泾滨武进话得很快也能潜混其中了。</p><p class="ql-block"> 猪场的工作自然是一身粪水一身汗,但只要克服了怕脏这一关,工作倒并不觉得多苦,无非是防疫、阉割、称重、打耳号、记录统计、看病打针。二个月下来我就技术熟练、独当一面,并协助场长打理起猪场的管理、接待等事务。期间接待过了一次财政部副部长的调研,隔夜接到通知,全场立马打扫卫生迎接检查,场长怕自己方言太重,硬把汇报任务推给了我。第二天一大堆省市县领导簇拥着部长而来,我初生牛犊不惧生,硬把这里屁大点的工作说得个清清楚楚,还斗胆提了一大堆建议。他们对突然冒出来的读书娃也很感兴趣,到是追问了不少我个人的情况。那次表现也给陪同的缪县长留下了深刻印象。</p><p class="ql-block"> 最难熬的是猪场夜晚,84年电视还不普及,职工们都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天一黑各家就闭门休息。而我却是长夜漫漫无处去,独将悲情诉苍穹,孤寂的日子里唯有用大量阅读、练字、唱歌来消磨时光。空旷的猪场里孤月当空,蛙虫齐唱,伴着几声猪鸣,我常常长歌当哭、低吟浅唱,在歌声里渲泄那难言的孤独和惆怅。。。。。</p> <p class="ql-block">  小小一个猪场,是一个社会缩影,内藏人生百态。这里都是三十来岁的双职工,七十年代为谋取个事业农工编制而从各乡被招至猪场,这些人大都是初高中毕业生,如有个蒋呲牙脑子极灵光,时常看他将复杂的几何题当作消磨时光的游戏,天文地理随口拈来。场干部及技术员清一色大学生,还有象老杨、老丁、老钱等好几个都是困难年被解散的中技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帮养猪人的学历文化水平一点不逊于的大企业。在我初涉社会的这些日子里,我不断被最基层的世俗所惊诧,又时常为他们的质朴善良而感动。</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精神的荒漠中,男女暧昧总时常成为职工间津津乐道之事。饲养员春红是个子高挑、肤色黝黑,性情爽朗的女子,平时她身后总有一个长相猥琐的男人帮她挑担喂猪,同锅吃饭、出双入对,我一直以为是春红男人,后来别人告诉我他是张光棍,春红公开的姘头,春红老公那方面不行被她支到常州去打工,只有到周末才回来,老实的丈夫也默认了这一女伺二夫的现实。经常看到女人与姘夫在房间嬉笑,丈夫则默默绻缩在走廊边吃饭,煞是可怜!</p><p class="ql-block"> 期间猪场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饲养员招娣告发张光棍强奸。多管局很快派来了人保股长组成的工作组,控制了张光棍并实施调查。我领教了典型的文革审讯场面,空旷的房间摆着一张条桌,坐着两位铁青了脸的工作组成员,对面四五米处的小凳上坐着被传唤来接受审问的当事人,我被安排在一侧做记录。挑灯夜审,问得是那个详细呀,如何解开裤子,如何进行猥亵,听得我脸红耳赤,而人保股长则面不改色。突然间他猛拍桌子对着来娣吼:娘们你撒慌!我一楞心想此话怎讲?股长接着说:你说这小子用上身和左臂把你仰面压倒在饲料堆上,右手解开了你的裤子钮扣,你娘们的裤钮按在哪侧?TMD哪个男人这么压着你,右手还可以伸到你的右侧解钮扣!你存心欺骗政府吧!女人一吓立马嘤嘤直哭“是我自己解的”……高!真是高人呐,胜似福尔摩斯!</p><p class="ql-block"> 九个月炼狱般的日子里,工作生活的艰苦都能忍受,最大痛苦莫过于心理的落差。一个从城里长大的孩子,怀揣梦想上了四年大学,结果却来到这乡村不如、鬼不生蛋的地方养猪,从心理和颜面都是难以接受的。那时候最怕逢年过节,怕回家丶怕同学亲人疑惑的眼神丶不解的追问。还怕去常州,看到那繁华的街道丶光鲜的人群,内心就饱受自卑的煎熬。</p> <p class="ql-block">  踏上社会的我犹如汪洋一叶,如何在芸芸众生里站得起、立得住,让人发现你、认可你,全靠你自己。我感谢父母给了我三个特质:一是谦和的个性,二是书画特长,三是强烈的美食欲望。正是这些特质帮我在迷茫中寻找到自信、希望和乐趣。</p><p class="ql-block"> 我具有善良随和的秉性,懂得设身处地丶换位思考。我也懂得忍耐,即便在那脆弱无助的日子里,仍坚守着内心一丝信念,咽下泪水丶强作欢颜投入工作。此时特长爱好便成为我孤独生活的重要支撑,也成为打通饲养员情感沟通的桥梁。喜欢摄影的我用海鸥相机免费为饲养员们拍摄扩印生活照,为他们写春联丶画图画丶刻印章,引得一帮老少娘们心花怒放。我谦和的性格,也很快赢得了饲养员们的认可,说我没有城里人的娇气和大学生的傲气,是个好后生!与大家关系融洽了,质朴真情就时常弥漫在我周边,窗台上经常有饲养员摘来的新鲜蔬菜,哪家包馄饨团子总会送来热呼呼的一大盆,饲养员有事没事都来我门口聊上几句家长里短。</p><p class="ql-block"> 场里有个能人老杨,借猪场牌子办了个摩托车头盔厂,闲聊时我建议在他生产的光秃秃的头盔上得加个商标,就叫“骑士”,随手给他画了个草图,结果几天后这老杨居然真在原本“裸体”头盔上贴上这个标志。再过几天老杨急匆匆用摩托载着我上常州,说是去业务单位要帮忙救个急,跑去一看,才知道这老兄承诺帮这家企业营销部做产品宣传,让我去做宣传展板。到了现场一看,人家还真以为请来了什么专业美工师,纸张、笔墨、颜料一应俱全,弄得我毫无退路。好在我还有多年黑板报美工基础,硬着头皮用了一个通宵加个白天,完成了三块宣传展板,效果挺好并得到企业赞许!后来场里建了座水泥大桥,桥名“通牧桥”自然也由我写,每当走过看到这几个大字,心里还真有几分自豪感的。这些不断增加的认同感也逐渐增强了我的自信!</p><p class="ql-block"> 尽管清贫艰苦,但生来嘴馋的我岂能忍受饮食无味,吃货的本能让我挖苦心思挖掘身边美味。场里有豆腐坊提供新鲜豆制品,隔壁水利局养鸡场可以买些鸡呀、平菇呀,猪场里生病急宰的小猪也能成为额外的福利,身处隔湖各种杂鱼小虾也尽可成为餐中美味。饲养员几次捉到来的大水蛇也变成我砂锅里的炖品。父亲精湛的厨艺居然此刻在我身上显露出来,很快伙食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老庄丶小张都凑来与我并锅吃饭了!至今仍怀念几道猪场菜,一是南瓜藤,猪场饲料田有着充足的南瓜藤,饲养员总会给我摘来最新鲜丶最鲜嫩的瓜秧头,菜籽油大火爆炒后,翠绿清香、糯嫩软熟,印象深刻。第二道菜是爆炒活肉,就是阉割小仔猪的卵子丶螪肠,这只有在种猪场才能吃到这稀罕的活物。每次阉割后清理洗净,先用黄酒姜沫浸渍片刻,然后油锅急火与大蒜、辣椒爆炒,起锅需撒上胡椒,并要趁热吃,那绝对是鲜美无比的佳品,滋阴壮阳不知道,但确有余香绕梁三日不散之味。还有一道菜是野菜土豆腐,我经常将土豆腐切成细长条,切些咸肉丝,再在西墙地梗上随便摘采几颗荠菜丶野葱什么的,切成碎沫,加入些虾皮紫菜,烧上热呼呼一锅,有时则多加些水丶勾芡烧成豆腐羹,浓浓豆香夹杂着野菜的清香,雪中浮翠,烫里带鲜,方便简单可口下饭。</p> <p class="ql-block">  在这最艰苦的十个月里,场长王国良给了我兄长般最无私的关照,给我师长般悉心的指导,并多方帮我联系工作调动;学校赵万里主任与王志跃及建坤、建荣同学专程寻来猪场看望我,玉明、云松与我苏州半月受训时的陪伴,还有许多同学来信安慰鼓励,他们带来了那个冬日最真切的温暖;伯丹,另一个奋斗在县种兔场与我有着同样命运的南农选调生,他是那些日子里我心灵相依的战友;第二年春天南农大王林云、李汝敏老师带着陆杏男、施正香等同学来实习,三个月的陪伴驱逐了春日孤寂,浓浓绿意冲散了早春的寒意。每每想起他们,心里满是感恩!</p><p class="ql-block"> 1985年5月底,一个电话召我到县委组织部,部长告诉我,组织决定调任我去隔湖农场任副场长。那一年我刚满21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写于 2014.8.4</p><p class="ql-block"> 改于2022.6.1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