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坟

阿靖

　　如果不是有人告诉，我绝想不到，层层老槐包围中那个高高隆起的土丘竟会是一位尊贵皇后的安息地——汉宣帝王皇后陵。

夏月的一天，午睡醒来起了开车走走的心思。随即打扮停当，开着车往林木茂盛之处而去。曲江近效十几分钟路程难得有这样的景致——单车道两旁长满密密直向天空的大片树木，隔绝城市喧嚣。车走在其中，就犹如一兰衣巨人瑀瑀独行于山道，望不见出口。我们听着音乐，尺八与箫的合奏当此应景，空明、飘渺。一曲幽径、一位身着兰衣的红尘客，去寻那未知的所在。

飘飘何所似，心神亦沉寂不语。只闻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树叶随风摇曳的婆娑声，翅膀飞过去的肃肃声……直到，看见那座铁栅栏门，和门里坐在凉棚下的老者。

Z说，开进去问问，讨碗水喝。我点头。老者开了门，一幅亲和的模样。原来，这里竟然是汉宣帝陵脚下。在现在这个经济开发过度的时代，离都市中心如此之近的方向，还隐藏着这样一个有些许野趣的地方。延途没有大量招牌宣传，没有专用旅行公路，没有门票，甚至没有设太多的安保，只有一位像是守陵人的老者——周身气质淡泊如少陵野老般的人物。老人家手持一支香烟，素衣干净整洁，言谈举止颇有关中长者之风。叮嘱我们注意卫生细节，又热心地说起树林之内有一大片草皮，车子可以开进去野餐，但是要慢点。我大起探寻之心，催促着Z先生赶紧交上十块停车费，去这曲径通幽处赏玩一番，也好近距离看看被后人上千年诗文尽书的帝后长眠处是怎样一个风水宝地。

车子顺着砂土小道行进，两排绿树升起两面绿色天然屏障，皇后陵的土台在树丛之后影影绰绰。阳光一缕一缕透过去，倒像是穿越未来的我们在窥探千年宫墙之后那高高在上的神秘王殿。大约开了两百米，右手边露出一个空缺，刚好是一辆车的宽度。我们拐了进去，豁然开朗。足有五个足球场那么大的草地，草地尽头又是大片树林，树林之后露出与天相接的巍峨高台。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空旷辽远的景致，我大喊让Z先生开快点绕上一圈撒撒欢。

　　

站于车顶天窗，半个身子迎向远山带来的疾风，近近远远的绿拂面而来，莹翠滑爽，让人心要飞起。车轻盈飞奔至深深处，虽然是中午太阳最烈的时候，还是有三两户人家已经在此安营扎寨。笑着打量，芳邻家天幕桌椅休闲用品一应俱全，隐隐地还传来爵士乐的声音。我和Z相视，不约而同莞尔一笑。Z说，咱也把咱的家伙什弄弄齐整，LP，你去给咱采上两把野花来。翻了个白眼，信步往林深处走去。其实，与其同他摆放那些东西，我早就想穿过眼前这条林间小道，往近前去走走、看看摸摸这传说中的皇后坟。

野草横生于小道上，藤蔓爬满密林，草间遍开一种叫猫爪草的金黄色小花。左手薅一把，右手折一枝，我慢慢地从林子里穿过，站在了皇后陵白石栏杆前。烈日高照土台之顶，倒像是天然生成的玉宇，使人向上仰望有一股眩目的耀眼。我急忙遮住流出眼泪的双目，目光转下所及，是一道已经被踩踏出很多浮土的壕渠，看着倒像是幼年时调皮小子们打造的人工土滑梯。心中勇跃，正想学小子状登上最高点，Z先生电话过来，“怎么去那么久？我茶都泡好了，快回来。”整理了下手边野花，捡一朵簪于发间，往回路走去，一群灰雀“喳喳”叫着自头顶振翅飞去。

　　果然，铺了桌布的野餐桌上两杯清茶，几块点心，还有一个半满的矿泉水瓶。随手把花插上，摆出赏心悦目的姿态。我举了举杯，Z先生抿了一口，递过来半枚桔子。

“刚刚又发现什么好地方了？”他问。

“确实是个有故事的好地方。”我感慨。

“讲讲？”

“好，讲讲。”——

　　“说起这个皇后坟，不得不先讲讲汉家帝室。”我学古时说书先生用手机，“啪——”一声惊堂木，呷一口清茶，摇头晃脑。Z哈哈大笑，茶都要喷了满面。没理他，我继续装腔作势。

“这汉家天下，自文景之后到武帝，已是四夷臣服强悍不可比拟。文有董仲舒、东方朔，武有卫青、霍去病、李广。文臣武将名星下凡盛极一时。这武帝心中自傲，便起了那始皇帝的心思。佛家云，妄念一起，事端便生。于是武帝末年，就有那歹毒之辈借宫中巫术盛行将苗头直指卫氏后族。此巫蛊一案，武帝谪妻谪子俱亡，直系一脉损失殆尽。”一口气讲了许多，我停下来，撕下一叶桔瓣慢慢咀嚼。

“余正恭听。”Z举了举杯笑道。

“太子刘据亡后，其子嗣门人死的死逃的逃。就有那良善之辈将其唯一血脉谪孙刘病已私养于长安监狱，后又助于民间娶妻生子。武帝昏聩过后幡然醒悟，暮年遗昭幼子刘弗陵善待其侄刘询。后昭帝刘弗陵英年早逝未有所出，刘病已这才得霍光迎立承继大统。”

“那这个皇后坟又有什么说词？”

我白了Z一眼，慢悠悠喝了口水，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你有一个相逢于微时的发妻，与你生儿育女同甘共苦，然后你现在发达了，又来了一位名门显贵翩翩淑女非你不嫁，请问你会怎么办？”

Z先生慢吞吞喝了口茶，哂笑，“那要是古代，估计是两个都要吧！”

“你这人还实在的很。果然，男性信奉的中庸一门你们颇有心得。”

“唉，你讲古代故事咋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命里只有听你讲故事的缘份，没有那些个波涛汹涌。”Z笑着递了块点心。

“不想讲了，长情的人都命苦。”说完这句，我便端起茶杯看着远方出神。

　　只见阳光被树阴阻隔，如一道长帘分作两边。帘这边凉风席席，舒爽惬意；帘那边，是无尽光茫璀璨爆烈无所遁形。Z给我续上水，轻快握住我的手。瞄了他一眼，我笑谑说，“行了，知道你们的难处。”连喝了几杯，我继续往后说。

“汉宣帝刘询继位后，帝室尚要仰仗霍光权臣。这个霍光却也是野心十足，不光将女儿硬塞给宣帝立为皇后，竟连宣帝潜于民间时所娶之妻许氏一并毒死。许氏之于宣帝刘询，这其中还引出一个‘故剑情深’的皇帝手诏。”

“故剑情深，南园遗爱，许氏也算是得偿其所。”Z喝口茶说。

“小心你的话，你背后可睡着那位祖宗呢！”我调笑了一句。

“还唬人！咱这背后照着的可是那位菩萨心肠的王皇后。”Z先生扔过来一袋梅果。

“可不是。其实宣帝也挺幸运的。最后守稳了家业，也给挚爱报了仇，还另得一贤良淑女相伴，为他照护许皇后所遗之子女。死后两位贤皇后亦陪伴左右长眠千年，这福气也不是常人能有的。都是多情种呀！”

“我听说，这王皇后之所以能认识宣帝，是因为她父亲和宣帝刘询同为‘鸡道好友’。”Z开始插科打诨。

“你才‘鸡友’！”——我没好气！“古人逗虫弄草那是人家会生活！哪像你现在就知道吃吃喝喝。”

“唉呀我说你，让你放松一下你还……”Z先生不说话了。

热热闹闹的阳光穿过幽篁，洒出一片细细密密的虫鸣。我们都没再说话，音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过了许久，太阳快要下山了，Z走过来牵我的手，“走吧，带你去看夕阳。听说这皇后陵顶的夕阳是长安一绝。”我拖拖拉拉跟在他身边。

“其实，我也宁可相信这些故事是真的。只不过，一个男人，又是皇帝，却连保护自己家人的实力都没有，你信吗？人生活在家族中，不能不负起传承的责任，所以有时候机会和权衡也是正常之举。不过，LP，我相信你说的，天亦有情，上天会有非常之心顶善之德。你看咱脚下的这位老祖宗，不就是因为心地善良遇事豁达才欢欢喜喜活到七、八十。古人七十可是高寿呢。”土坡有点陡，Z拉着我气喘吁吁。“我呀！就想和你在这万丈红尘吃吃喝喝一辈子，九十九哈哈！”

……

皇后坟上长风高扬，老天给的景致真是玄妙。片刻之间，红日从拍摄婚纱照的佳男女手持的烟花里沉入万家灯火阑珊处，随着摄影师一声“咔”，幸福被定格。我终于看到，老天爷少年般日复一日的浪漫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