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难

马克

背景音乐：《当你老了》 　　6月15日早上八点，赶早去一趟银行，因为手机银行提醒必须到营业厅去解锁。 两个营业厅离家不远，一个在小区西北门口，装修停业。另一个在徐家汇天钥桥路口，地处人山人海的闹市口。 几次经过，都被银行门前的长龙吓退，没想到21世纪的二十年代，还有这么多人为上银行取钱排长队。 幸好手上有个手机，一机在手，人可以沉浸在虚拟世界里，忘却身边的无奈与无聊。 　　身边的老人开始嘎讪糊。 老人在聊自己的病，老人圈子里的张家长李家短，孩子的孝与不孝，还有隔壁老头子摔了一跤，躺了几个月，走掉了.… 最近两个多月的封控生涯，老人们已经长久没走出家门了。封控期间，政府保供的食品及日用品对习惯节俭的老人们是够的，他们不必用钱，也免去了不少烦恼。 一旦开封，生活回到原来的轨道，钱开始履行其职能。 年轻人对钱的感觉只是手机银行里的数字，所谓用钱也只是手机转帐或二维码＂刷刷刷＂。 而唯有老头老太们还在用纸质的钱币，还要从脏兮兮的皮夹子里掏票子或硬币。 我问身后的老人： 一一排介长的队，做啥？ 一一奈工资啊，两仨个号头毋没奈钞票了。 一一伊面机器上也好奈格。 一一机器上要硬卡，阿拉只有软卡(她亮亮手中的小本本）。 一一格么办只免费格硬卡啊。 一一伊拉勿不吾办。 银行不给老人办硬卡，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都进入数字货币年代了，还要凭最原始的折子去领现金过日子！这与社会脱节了几十年，真是不知有汉，何论魏晋？ 但是，电讯诈骗专对会电子转帐的老人，银行从根本上断了骗子的财路。 闹猛的天钥桥路边，常有穿着时尚的年轻女郎走来，与这些佝偻的老人擦肩而过，衬托着鲜明的时代反差。 排了一个小时，一个看起来象保安头头的人给长长的队伍发号，我领到A1021号。 　　第一批三十个号一下子发完了，没有拿到号的老人有点焦虑，一直追问： 一一啥辰光再发新号？ 一一勿晓得，侬自己看啊，先办特格点再讲！ 发号的保安走路姿态有点得意扬扬的摇摆起来，说话带上官腔，再小的权力都会令人飘忽.… 五六个穿着蓝色防护服的银行人员忙前忙后，要人们拉开两米距离，戴好口罩、准备好身份证、72小时核酸检测报告，诚惶诚恐的老人们象一群被驯服的绵羊。 我身后的一位老人，口罩带子不小心自己拉断了，被保安吆喝着赶出队伍，不知所措的老人想回去换一个口罩，又舍不得已经排了很久的位置。 我指点了一下，在口罩上捣个洞，打个结可以凑合用，老人会意地掏出一把钥匙捣鼓起来。 　　我前面的老太太没有手机，要过检查核酸结果的关，她颤颤巍巍地从包里翻出身份证交上去，验明正身。 　　眼巴巴期望的眼神。 　　五个排在最前面的人，允许走上有栏杆的斜坡，每轮后面则用警戒带立马拦住。 站上斜坡显得比众人高了一头。 　　身后的长队黑压压看不到尾。 走到银行大门口，看到工作时间，我亏得记错了，按时来的话，根本轮不上了。 　　进入大厅，打开手机，要用健康码去扫一下电子门卫，还要人脸识别。 这位老太太惨了，她的核酸报告已经超过72小时，不可上楼进营业厅。 她一遍遍地嘟囔着： 一一我又没有病。 一一你要出示72小时内的核酸报告。 一一我又没有病… 　　老太太有点恼火了： 一一政府一直港，照顾阿拉老人，那，拿能照顾阿拉老人？ 女工作人员笑咪咪地回复： 一一政府也叫侬做核酸…。 一问一答，同样的话，接连三遍。 最终，老太太生着闷气，重复着那句＂我又没有病＂退出了大门。 我有点心疼她，大清早排了几个小时，无功而返。 我总算爬上高高的楼梯，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座位一个隔一个标明＂空位＂。 反正，再等，很明显两个窗口应付这么多老人，节奏快不起来。 幸好，有一个永远陪伴的手机。 群里有几个朋友发来当天早上新出炉的帖子，我眼前一亮，与我此时此刻，所见雷同。 全文附录于后。 　　我读到此文时，离作者发文仅有十分钟时间！而这篇短文抛在网络的汪洋大海之中，漂到我的身边，我们在同一时间同一上海共同经历了同一故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个转发此文给我的是大洋彼岸的芝加哥的朋友。 感叹之余，我不禁在想，这一切的一切谁之过？ 时代的列车在飞速前进，可以说没有网络就没有现在的社会，也没有现在方式的防疫。 而老人是被时代列车抛在站台上的弱势群体。 无论老人多么可怜，数字货币，电子支付毕竟是大势所趋，势不可挡。 象作家梁晓声在他的作品《人世间》中所说的：时代的列车不会为任何人而停下。梁晓声是我们同时代的同龄人，他也算是老人了。 夕阳西下，大江东去，桑榆霞满，一声长叹！ 这里没有太多对错，更多的是无奈与怜悯。但愿与心不忍的善良的人们，在飞驰的列车上，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让老人们可在其上步履蹒跚… 附录： ‘’我领到的是一百十七号，只好下午再来领退休工资了。‘’一位老者站立不稳，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 一一張夏生攝于2022年6月15日早上7：30，上海某银行大门前。另问领到第二号的老太太，说是凌晨四点钟就来排队领号了。 采访后记 这位老伯伯，今年八十六岁，银髪稀疏，眉毛全白，满臉老年斑，手臂青筋如籐，行走步履蹒跚，全靠手杖支撑，老伴早已驾鹤西去，女兒远在美利坚成家立业，儿子在京为官，身体欠佳，刚退休，自顾不暇，无法来沪照顾老父。 我又询问老伯饮食起居事，答曰：一人獨居，起居尚可自行解决，无大病，基础病请人代配药，社区办有食堂，有人送中餐到家，留点剩菜剩饭，权作晚餐，早上自己冲奶粉麦片，还有鳮蛋面包一一请邻居买的一一营养蛮好的。停頓片刻，加上一句：一切听天由命吧！ 老伯伯住在两条马路那边的小区，慢走需二十几分钟。老伯伯从六月一日上海解封至今天短短半个月，主要任务是：来这家银行取四月五月六月三个月退休金，已经跑了七趟。头两次白跑，银行说，没钱给储户。第三次是六月八日，银行有钱了，老伯早上七点赶来，领号队伍太长了，他没有领到号，空跑一趟。 九日，老伯吸取教训，五点多起床，六点出门，排队等候，终于领到九十多号，银行人说：八十号以后的下午再来，老伯回家，吃罢中饭，感到疲劳，躺了一会，醒来赶快走到银行，号头过了，有号排队的老人群体还有一长遛，个个为自己的事要紧，没有一个肯发扬雷锋大哥精神，愿意照顾他的。第四趟又泡了湯。 老伯伯毕竟经新社会教育多年，能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以利再战之聪明人。十日，东方鱼肚白，他拿了几片面包，就赶去银行排队，领到一百零几号，等到九点银行开门，十二点关门，银行布告说，中午要防疫消杀病毒，下午一点半再开门营业，三点即关门，不是平常时光要到下午五点半关门，布告上说是疫情期间需要。老伯再也不敢离开银行半步，要坚决打贏今朝取钱仗！中午坐在银行大门口台阶上，啃几口面包（忘记带瓶水了，老伯补充道），终于在下午二点依次排到进银行门口，心中窃喜。 古人云：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仅一二。真是好事多磨。进门要验证核酸证明！老伯将手机递给银行守门人，‘’不能进去！‘’原来，老伯是七日上午，在居委会做的核酸检测，到了这天十日下午，已超过了三日三夜七十二个小时，按上海市领导规定，不准进入，需要重新去做核酸！老伯肺也要氣炸了！但他忽地转念一想，冷静，冷静，再冷静！血压升高，呯的爆炸，氣死了，钱没了，用一条老命去换生氣，成本太高，不合算的，真不合算的啊！老伯对天长叹口氣一一回家！ 这第五次，老伯记得最牢。 十一日十二日双休日，银行休息。老伯终于在十三日，第六趟跑银行，领到四月五月两个月的退休金。 今天六月十五日，老伯伯第七趟来银行领取六月份退休金，虽然领到的是一百十几号，但他带来了面包和一瓶水，中午就不回家了，待下午完成任务再作计较。 我又问道，三月下旬至五月三十一日，上海因疫情封城，老伯您是如何过来的。老伯摇摇头，有气无力地叹道：‘’一言难尽……‘’我突然觉得我戳痛了老伯痛处，我不应为了满足窺探老者心灵之痛的一己之私，而如此提问，赶忙打住。 上海的老人，绝大多数者，不缺钱，不愁吃，也有房住。但我总觉得，他们在走向生命终点的最后不长的一程，心之深处，对社会的期许，对人生的渴望，多有不少摇头，与叹息！ 呜呼！中国最大都市上海一一人称大上海，或魔都里的老人，尚且如此，遑论泱泱大国大中华几亿在农村靠务农的老农民的暮年晚景矣！張夏生謹記2022.6.15/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