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阿拉丁

<p class="ql-block">风雪夜归人</p><p class="ql-block">文/阿拉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平时寡言少语,是个神秘的人。</p><p class="ql-block"> 我很怕父亲,虽然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但是看见他打淘气顽皮的弟弟,不怒自威的样子,离他三米我都感到害怕。父亲寡言少语,独来独往,不苟言笑。无论刮风下雨,上下班都非常准时。平时很少见到父亲的工友同事上我们家串门,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钓鱼,钓鱼也是一个人去,天不亮就背着几把他自己制作的绞盘牛角海杆,独来独往去几十里外的水库钓鱼。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我们家总是有鱼吃,鱼多了还不时送人,邻居也跟着沾光。父亲虽然寡言少语,但是人缘总是很好。</p><p class="ql-block"> 16岁之前我从来不了解父亲,只是感觉父亲很神秘,始终与他保持心里的距离。父亲的穿着很特别,一年四季都穿工作服,板板正正,规规矩矩。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天,衬衣的袖口、领口都扣得整整齐齐。父亲从来不去公共澡堂洗澡,干活即使满头大汗,浑身汗湿,也不脱衣服,只是不停的用毛巾擦脸擦汗。他卧室的被子总是叠得整整齐齐,像整齐划一的豆腐块。凭第六感觉,父亲受过专门的训练,可能年轻时当过兵。我曾经几次问过父亲,您以前是军人?是不是当过兵?父亲不点头也不摇头,不否认,也不承认。</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近距离了解父亲是我初中毕业那年。记得那是1976年临近春节,父亲一个人风尘仆仆从贵州赶回江西赣州老家,要把我和弟弟接到贵州贵阳读书。那年我16岁初中毕业,弟弟10岁正在读四年级,我们放寒假,在奶奶家帮忙做农活。父亲的突然到来令我们惊奇又惊喜。奶奶与父亲商量说,能不能让我们在老家过完春节再走?父亲说新单位工作很忙,单位领导批了一周假,如果春节不走,就会耽误孩子新学期注册转学开学等。关键是没时间再过来接孩子,从江西老家到贵州父亲所在的单位,需要转几次汽车、火车。两天的旅途,人多人杂不安全,也不方便,主要是孩子小,大人不放心。奶奶舍不得孙子远走他乡,父亲的理由又有理有据。于是我们带着半麻袋腊肉和奶奶亲手制作的糯米年糕,一坛甜酒,三个行李包,肩背手抱,与父亲踏上了去贵州贵阳的路程。按照父亲的计划,我们最迟可以在年三十当天赶到贵阳,并与留守贵阳新家的母亲团聚过一个热闹幸福的春节。</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1975年夏天调去贵州贵阳工作的,之前我们一家人都在江西赣州大山深处的一家国营有色金属矿山工作与生活,父亲在行政科工作。父亲去贵州工作半年后,来信说单位分了一套60平米的平房给他,他计划分割成两室一厅,请母亲尽快安排时间过去收拾布置,添置家具什么的。母亲是个贤惠勤劳的家庭主妇,父亲去哪她就去哪,无怨无悔。她知道父亲工作很忙,于是撂下我们就赶去了贵州收拾布置房子。我和弟弟留在赣州单位子弟学校继续读书,父亲说等工作生活安定后就接我们一家过去。在那度日如年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给父亲写信,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接我们去贵州?我不知道父亲在贵州的具体工作单位地址?父亲也不告诉我,说是保密单位,只给我一个贵州贵阳302通信信箱。每次写信给父亲,就寄到贵州贵阳白云区302信箱行政处转父亲收。</p><p class="ql-block"> 正如父亲所言,出趟远门不容易。所处大山深处的赣州矿山亲戚朋友开敞篷车,一路颠簸好不容易把我们送到我20公里之外的赣州火车站。因为春节期间客运繁忙,火车站人山人海,通过父亲工友的关系,好不容易买到三张站票,我们一家三口挤进了绿皮火车,踏上了去贵州的漫漫旅途。因为是慢车,见站都停十分钟,着急回家过年的旅客蝗虫似的从窗口往车厢里挤,只上不下,沙丁鱼罐头一样的绿皮火车箱里,厕所都挤满了人。父亲用他高大结实的身板为我在两节车厢过道隔出一片小小的安全空间,我和弟弟像小狗一样坐在地上爬着行李睡觉。父亲不吃不喝,一直站着,直到贵阳火车站下车,父亲都像一尊威严的人体雕塑始终站着。火车一路颠簸,苦不堪言,此生难忘。20多个小时漫长的旅途,我不知道父亲是以怎样的毅力熬过来的。我们于第二天下午六点安全抵达贵州省会贵阳市。因为火车晚点一个钟头,当我们肩扛手提,头顶风雪急匆匆赶到位于贵阳紫林庵的长途汽车总站时,最后一班发往302厂方向的班车已经悄然离开半小时了。</p><p class="ql-block"> 站在空荡荡的客运站大门口,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的我们,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在贵阳临时找家旅店住宿一晚上,度过疲惫不堪寂寞萧条寒冷的大年三十,明天搭早班车走。二是走30里路回家。后来我知道,其实以父亲当时的身份地位,我们完全可以有第三种选择,只是父亲怕麻烦,或者顾虑太多,担心贵阳当天下雨下雪,路太滑。如果通知单位司机半夜出车到贵阳,路上出事了不好交代。而且,私下调车用于自己,人情也大,还不起。</p><p class="ql-block"> 如果从贵阳客运站走路回家,父亲说走公路大约15公里。沿铁路走10公里,正常情况3个小时左右可以走到家。父亲问我们能不能走?弟弟说想家,不愿意在贵阳多待一晚上。我也怕妈妈在家担惊受怕,说愿意连夜走路回家。父亲犹豫再三,复又去值班室打听明天最早的班车几点出发?明天是初一,放假。没有车!得到的回复让我们几乎崩溃,但也坚定了我们走路回家的决心和信念。</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车站附近吃了碗热气腾腾的肠旺面,父亲从饭店老板处要了根竹竿做扁担,整理好行李,在万家团聚的年三十晚上,我们头顶纷纷扬扬的雪花出发了。从贵阳紫林庵客运站过三桥是一段爬坡路,5公里路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按照这个行走速度,估计我们后半夜才能到家。走到贵阳郊区一个叫粑粑坳的小镇,1976年新年的炮竹声四处响起。我问父亲还有多远?父亲说还有几公里,沿着公路翻过几坐小山头就到了。此时弟弟已经走得精疲力尽,我用跟绳子捆着他的腰拽着他走,弟弟双手拉着绳子,走路都在不停的打瞌睡,一路上摔跤跌倒,倔犟地爬起来,无声无息的跟着我们走。其实我的双脚也磨出几个血泡,但是看到前面带路,背托肩挑负重如牛一样艰难行走的父亲,我一言不发拉着弟弟,看着父亲的背影,踩着父亲的脚印亦步亦趋,艰难前行。这是回家的路,即使千难万险,再苦再累都无怨无悔勇敢前行,我相信在家翘首等待的母亲比我们更加焦急。回到家,分离一年的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幸福团聚。精神的力量支撑着我努力前行,不哭不闹,不言放弃!</p><p class="ql-block"> 我们是后半夜两点钟到家的。走出粑粑坳翻过两个小山头,站在高处我们看到一片灯的海洋。父亲说,孩子,我们可以看到家了,我们的新家就在那片万家灯火的海洋里!父亲工作的新单位真的很大很大,以前叫302厂,后来叫贵州铝厂,全厂有职工家属近十万人,诺大的厂区有30多平方公里,职工上下班都乘坐厂区内部通勤车。有一所从初中到高中的、完整的全日制贵铝中学,在读学生就有3000多人。有四所小学分布在四个职工家属生活区。走到粑粑坳与贵州铝厂交界最近的一个门岗,父亲进去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一部吉普车就开到眼前,年轻的司机一边帮忙搬运行李上车,一边埋怨父亲为什么不早点叫他开车去贵阳接站。父亲只是轻松的笑了笑说,没有多远,不好麻烦你们。如果不是两个孩子实在走不动了,他还打算直接穿过工厂,半夜走路回家呢!</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过去,我一直忘不了1976年那个风雪弥漫的夜晚,父亲带着我们从贵阳走30里路回到贵阳白云区贵州铝厂的新家。前年,神秘的父亲平静的去世了,去世时父亲正好92岁。给父亲更换寿衣时,弟弟告诉我说父亲身体上有几处明显的枪伤痕迹。那年正好是抗美援朝70年,在国家号召下,各地都举办了十分隆重的纪念庆祝活动。父亲的单位送来了一枚硕大的抗美援朝70周年纪念章,还有父亲的军人证明和一万元慰问金,母亲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要是你爸能亲眼看到就好了!就好了!那时从母亲口里我才知道,父亲曾经是个抗美援朝的军人,二次战役时他率领的英雄团穿插太快,兄弟部队没有及时跟上。3天三夜与美军奋勇拼杀,直到弹尽粮绝,父亲身受重伤成了俘虏。两年后朝鲜战争结束,双方交换俘虏,父亲侥幸活了下来。回国后父亲与他的战友在沈阳被隔离审查了两年,然后以一个平头百姓的身份回到原籍工作。直到去世,父亲都是背着俘虏的身份,至于他的功绩现在都没人提起。虽然父亲曾经是俘虏,但是父亲和他的战友,在我们心目中,永远都是顶天立地的国家英雄!</p><p class="ql-block"> 去年,我特意去了一趟辽宁丹东,听说父亲的部队也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从这里过江的。许多战友过去后再也没有回来。父亲带着满身伤痕侥幸活着回来了,却怀着满腹委屈一言不发,默默无闻过了一辈子。伫立在鸭绿江断桥边,激情澎湃的我禁不住满眼泪水,低声呜咽。站在父亲的角度我终于理解了父亲,很多战友埋骨他乡,他侥幸活着回来了,向贫穷的祖国提任何要求都是奢侈过分的。站在祖国的角度,我也理解了刚刚从战争硝烟中艰难走出来,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积贫积弱的新中国,不可能有70后今天的度量与格局。于是,涂鸦写了一首小诗《鸭绿江断桥》,附录在文尾,就算是虔诚的后辈献给前辈,献给我的父亲,以及与父亲一样历经磨难坎坷、活着的或牺牲了的战友。愿你们在天之灵安息!我们不在乎你们曾经是俘虏,你们无怨无悔为祖国流血牺牲,死去的战友埋骨他乡异地,活着的都被迫无奈隐姓埋名了此残生。你们都是我们心目中永远、永远的英雄!历史会永远记住你们的名字和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鸭绿江断桥</p><p class="ql-block">文/阿拉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见证了千军万马的断桥昼夜呜咽</p><p class="ql-block">滔滔江水呜咽,阵阵江风呜咽</p><p class="ql-block">长长的队伍寂寂无声消失在漫漫长夜</p><p class="ql-block">近处车轮滚滚,远处炮声隆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头通向战争,一头通向和平</p><p class="ql-block">很多人走过断桥再也没有能够回来</p><p class="ql-block">战死沙场的都是可歌可泣的烈士、英雄</p><p class="ql-block">战败被俘满身伤痕,一身硝烟也是勇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p><p class="ql-block">歌声雄壮嘹亮,歌声呜咽悲壮</p><p class="ql-block">有多少英雄儿女过去了再没有回来</p><p class="ql-block">有多少妻子和母亲在家乡翘首等待</p><p class="ql-block">断桥是一根芒刺扎在敌人心房</p><p class="ql-block">断桥是一座伟大的丰碑</p><p class="ql-block">永远矗立在中国人心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2年6月15日南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