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之恋 ( 纪实 )

老茹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同之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人说,没有雪山,就没有水;</p><p class="ql-block">没有大同的大山,就没有大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同乡小同村的艾萨巴依·达吾莱提守想和同村的玛丽亚木古丽·萨法尔实现“小同”。他给她写了封情书。虽说是一个村的,见一面却很不容易,山南一家,山北一户,有的相隔几十公里。隔着一座山,就是两个世界,说起来就是山那边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山那边是啥?还是山。那边的那边呢?还是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同的山都一个颜色,灰黄灰黄的,不细看都一副模样,高高立着,沉默寡言,威严无比。一样的表情,一样的长相。采访了艾萨巴依,又采村主任,也叫艾萨巴依,两家都在新建的扶贫安置点,相聚不过十几米,就有两个艾萨巴依,一个是艾萨巴依·达吾莱提守,一个是艾萨巴依·艾里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们两个在一起,怎么叫你们?大艾萨巴依,小艾萨巴依;有时候有人大叫一声艾萨巴依,我们两个人都不知道叫那个艾萨巴依;一般情况下不会搞错,就是经常要多说一句,麻烦了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村主任是小艾萨巴依,无官无职的是大艾萨巴依。小艾萨巴依管大艾萨巴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对面是山,山下是河,河边是树,树的这边是新村。对面的山把天一分为二,那边的天,这边的天。有时候那边的天云彩多,这边的少,有时候又反过来。站村里看山,崖壁直上直下。村主任艾萨巴依指着山说,山上有路,顺着路上山,上到顶上,在顶上再走一段路,下去,那边就是牧场,我们养的骆驼和羊就在那里。那边山上山下都是树,草就更多了,这边你看到了,树少,草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隔一座山,就是两个世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村主任艾萨巴依说的路,其实就是多少年来村人常走的一条线,被人踩出来的线,一看就能看出来,并没有人特意去修路。别说人了,就是野生动物常走的线也能看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写情书的艾萨巴依的情书,就是顺着这条线上去下去,然后到了玛丽亚的手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写情书的艾萨巴依是种地的,收情书的玛丽亚是放羊的。种地的热切地想要与放羊的“小同”。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但他一定要让她同意。爱意已经在他心里像山一样立起来了,也像到处都能看见的杏花一样开了。他笑了笑,低下头去说,那时候的他觉得爱情像山一样大,像杏花一样好看,爱情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他说的“大”,我理解是伟大的意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爱情在大山里萌生。人在山下小如石子,但爱情可以催生成片成片的杏树,吹开满天满眼也就是满世界的杏花。伟大的爱情在伟大的群山间萌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说热斯喀木是高原的天边,大同就是高原最深的地方。这里的天被刀刃刀尖一样的山巅切割成一块一块的,这里的山谷被亲吻白云的山遗忘在脚下的深谷。从前,进出和上下的山路与那封情书与村人翻山去照看骆驼的线一样,窄窄的,适合驴走,经常驮运东西的驴就走在线上,可称之为驴道。就是这样不是路的路,却极有可能是唐僧走过的。2013年,复旦大学教授侯杨方实地考察大同后推论,玄奘当年东归取道今天的大同,他记载的“奔穰舍罗”很可能就是大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肆意分割苍天,随意占领大地的一座座山是喀喇昆仑,超大超强的大山部队有着超大超强的友军,昆仑山、兴都库什山和天山在这里摆兵布阵,河河相通,谷谷相连,山山相接,成为地球上最强大军团,天因之高远,地因之高深。那是一块地球高地,号称世界屋脊。大同不大,和平原上乡村相比,实在是小,四个村,不到两千人,但他们和它们占据着地球高地的一片,周边尽皆山的海洋,凝固的波浪一波波永恒地涌向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大同人在山谷间就是在举世无双的大船上,在山巅可以俯瞰半个地球。壮美大同的周边也是如此壮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灰黄灰黄的山辉煌无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片大片的山一开始就是大同世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同的“同”,塔吉克语,虽小却幽深,虽偏却曲径通幽的意思。原话是“老而同”,小同是“自乐同”,还有维吾尔语的“克其克同。”老人还是“顽固”地叫老而同,艾萨巴依他们“大同”了。“同”音在同与屯之间。也有简称,单音一声“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老而同”到“大同”,意译和音译并用,当年译者不知为何人,他一定想到了“大同理想”“大同思想”“大同世界”。虽说此大同非彼大同,却有相通之处,曲径通幽的幽,不正与陶渊明的世外桃源相像吗?!而桃花源是道家类型的大同理想,学者说,《桃花源记》在中国大同思想发展史上有特别重要的地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桃花源是陶渊明虚构的,杏花源却是真实的,这个杏花源是桃花源的现实版,“世外杏源”不是虚无,正是高原之上大同乡。大同的杏花闻名于国中摄友、驴友、“花友”等诸友间,没有拍过大同杏花,就不是真正搞摄影的,没有在杏花林下赏过大同杏花的,就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驴”游的。陶渊明说,到那桃花源,先是“忽逢桃花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桃”改“杏”,就和到大同一样了,近了大同,先是杏花夹道,“杏花洞”里钻一回;进了大同,大同的安然,大同人的怡然,也都与陶老先生说的桃源之地和桃源中人一模一样。改动《桃花源记》几个字便成《杏花源记》。世间真有桃花源!陶老先生乃大家也!难怪其大作千年传颂。只是老先生不知有大同,不知有大同遮天蔽日的杏花,不知有安然千年的大同人,不然,老先生定会万里投奔,《桃花源记》定会是《杏花源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同乡人都是杏花源中人。每年天暖之后,房前屋后,田地四周,道路两旁,河岸两边,坡上坡下,杏花热热闹闹,闹得天欢地笑。抬头,漫天白红,春意晃动,春情勃发的气味浓浓。整天沉着身子的大山都想动起来。村人在花下劳作,孩子在花间嬉戏。山村那种厚重又透明的静谧中,村人不紧不慢地活动,什么时候都是不慌不忙的。安然,怡然,恬然,是村人的生活常态。要是有人说话声音大了些急了些,就一定是出了不寻常事。那边的雪山还是白衣白帽。风吹来,花瓣飘飘落地,下起了杏花雪。漂在水上的,不是晃晃悠悠,就是飘荡而去。杏花一谢,就用自己的死换来了杏果的生。欢腾的杏花去了,可眼前和脑海里无声胜有声的喧闹还在,繁华依旧。杏花的热烈太深刻了。花开了就永远不会闭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花虽美,果的结果却不是好结果,掉落地上,一片片一层层,或烂或臭,高原杏果理应是好品牌,却因山高路远换不成钱。有的人家去果肉,取果核,食其仁;有的人家晾干果肉,稀烂的糊满了手的果肉,冬天喂牛。“桃花源”作为一种理想并向往之,固无不可,富民才是通向理想的路,让那好花结的好果为脱贫而果才是切实的而非虚浮的举措。欲大同,先小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向同村女孩写求爱信的艾萨巴依对花开结果有自己的说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是小同村的文化人、艺术家,大同乡文化界人士。爱学习,爱看书,爱摄影(手机)。2020年夏,时任大同乡党委书记的张国碧告诉我们,他三年前来大同时,艾萨巴依不会汉语,现在,不但会说,还会写。相识后,我和他几乎每天微信上用汉语联系。他不光会看书,还搞经营,是“牧家乐”老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说的一句话逗笑了我。杏子的花开了,就是杏子的女的花想男朋友了,男的花想女朋友了,花开最厉害的时候,就是结婚了,杏花没有了,娃娃有了。笑声腾起。我和同伴边笑边用脑袋点赞。他愣了一愣,然后从众地笑了笑。也许他觉得这么简单明了的事有什么好笑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就是在杏花开的时候给女孩写信的。那封信翻过千山越过万水到了女孩玛丽亚的手上。他说,就是玛丽亚没有去山那边的草场也是要写信的,因为,她家离他家还远,那时候还没有扶贫安置点,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没有胆量当面表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玛丽亚的爸爸养了一头驴。高高的头,大大的身子,高头大驴。玛丽亚不知道爸爸从哪里买来的驴,根据她对驴的大小的说法,应该是山下岳普湖的特有品种,像马一样高大的驴。岳普湖离大同不算太远,那边有属于塔什库尔干的镇,那年作为扶贫安置点建的。玛丽亚记得爸爸说过,在山上,驴像自行车,适合走山路,窄窄的山路,骆驼像小汽车,用起来不是那么方便,马像摩托,不适合年龄大的人,牦牛也是,只有驴最好用。小同村的人就喜欢骑驴外出,用驴驮东西。那时候的村路,人走的多,驴走的多。驴走起来不快不慢的,可以快走,有的路段还可以跑。再险的路,驴不知道,再高的崖上,驴也只是往下看看,就又不慌不忙走起来,只是多了一小份小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驴走得多了,就有了驴道。不宽,但足够驴在那条线上从容地来去。驴在前,人在后,有时候驴在后。路是人走出来的,还是驴踩出来的?人走得多,还是驴走的多?答案不一,有一点可以肯定:人驴共用驴道。还有一点也是肯定的,人能走的地方驴不一定也能走,驴能走的地方人不一定也能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拍过驴走驴道的照片。图的右侧是头驴,不喜不忧地负重走在悬崖边的驴道上,能看清驴脸,中间偏右是头驴,看不清脸,左侧是头驴,没鼻子没脸,只是个影子。三驴之间隔得很开,可能是人的安排,为了让驴看清驴道,而不是前驴的屁股。颜色灰黄,加重了的山色,有洪荒感。我觉得是幅好照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玛丽亚爸爸的那头驴发挥了重要作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年草场绿了的时候,玛丽亚就要走驴道和人道去放羊。人道是驴走不成的陡峭的山路,不是路的路。人身子短,不像驴那样身子大大又重重,弯腰就能登上去,而驴不能弯腰,人还能把两只手当钩子和拐杖,而驴腿永远只能是驴腿。玛丽亚走的那条路就是当主任的艾萨巴依说的那条山路。那座山像厚厚的高高的墙一样挡在前面,挡不住人,因为,小小的人在大大的山的面前,就像细菌在人身上那样随意活动一样,山再高再陡,对人来说,总是有路的。驴就不行了,陡一点的坡就上不去了,要么人在前面使劲牵它,要么人在后面费力地推它的屁股。驴的祖先是在原野上奔跑的,老天没有安排它们上山。马也是这样。只有山羊姓山,可以像人类中的杂技演员那样在山崖上耍杂技。离大同不远的已经没有了的库斯拉甫的歌就这么唱,大山羊小山羊都是山里的山羊。库斯拉甫人全都搬走了,一个都不剩,搬到山下的扶贫安置点去了,就像现在的小同村人也都在安置点一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玛丽亚就住在草场上。操场那边也有人住。他们有时候可以翻山再下山回去住几天,羊们自己管自己。有的人家就不怎么管,过段时间来看看,看了就又走了。草场很大,那边的那边还有骆驼,对这些个大高个字,主人基本不管,驼们就自由自在地吃吃,看看,走走。陪在玛丽亚身边的是一条狗,白白的身子黑黑的嘴,是玛丽亚的好帮手,对不听话的羊,它去大声责骂,乱跑的羊,它去追究。冬天赶羊回家的时候,是狗最高兴的时候。跑前跑后,一边玩耍一边照看羊群。到了山上陡峭的地方,它就耍不开了,要玛丽亚帮它才行,爬着爬着就呜呜地喊玛丽亚。过那座木桥的时候,羊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单列纵队,不是羊们训练过,不是羊们守纪律,而是木桥太窄了,只能一只一只地过。白身黑嘴狗最先跑过去,到了那边就转过身子定定地看。玛丽亚不争不抢最后过。过了桥,羊的队伍就又乱了,还乱喊乱叫。玛丽亚说,好像是羊在桥上也害怕,不怎么叫,一过去就叫,使劲叫,好像是要把桥上的怕叫出来。还说,其实,羊群不乱,有自己的秩序,头羊就像大队将(长),走最前面,羊群里好像还有小队将(长),帮助看不到后面的大队将(长)维持秩序,要是那只羊在群里乱跑,要是那只羊走得比别的羊快,小队将(长)就会过去用羊角顶,有时候还没顶上,调皮的羊马上就老实了。玛丽亚还说,羊比人坏。我惊奇的问,为啥这么说?她说,羊爱争头羊的位置,打架,羊打架就是用头顶,两只羊打架的时候,其它羊有的看着,有的不看,有的走出好远。有次打架,打得时间长,羊群就散了,我好不容易才把羊赶到一起,让我很生气,也想不通有什么好争的,太坏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笑了,心里说,你和小同村的人比,也许可以那么说。你要是在城里呆一段时间,就知道羊的好羊的单纯羊的可爱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玛丽亚木古丽!玛丽亚木古丽!那边有人高声喊她,一听一看就是也在这里放羊的祖热。玛丽亚像以前一样回应一声。祖热向她这边走来,走得挺快。玛丽亚以为有什么事,也向祖热走去。玛丽亚回忆说,没走几步她就想到了什么,感觉到什么,她说她就站住了,等着祖热过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绿绿草地上,两个红衣女。一个红衣少妇,一个红衣姑娘。少妇快步走动,姑娘立着不动。天蓝蓝的,云白白的,不远也不近的雪山上的冰雪像不动的白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祖热到了跟前还没停步就看着玛丽亚笑出几声,笑声里有话,不好说出来的话。玛丽亚说她当时有点紧张。祖热手上拿着一封信,递了过来,玛丽亚一动不动。祖热把信塞进玛丽亚的外衣口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祖热说,当时玛丽亚低着头,直直的站着,像一棵树一样,她就知道玛丽亚什么都知道,知道是谁写给她的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封来自本地本村的信,没有收信人地址,没有写信人地址,只有收信人姓名。翻过一座大山,走过驴道,走过人道,被人送到她的跟前又被塞进她衣袋里的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玛丽亚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说,就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幸好祖热转身就走了,她要是不走的话,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p><p class="ql-block">她说她看祖热走出了好远才悄悄拿出信来,偷偷看了起来,她说就是偷偷的,还转过身,不想让祖热看到,她也知道祖热走远了想看也看不到,也不知道怕啥。她还没看就知道是谁了,祖热还没塞进她口袋就知道是谁了。祖热是艾萨巴依哥哥的老婆。她说她看着祖热挺着急地走来,就“一点点吉(知)道了”。不短的时间了,艾萨巴依只要一看到自己,他人就不对了,眼睛也不对了。他们从小就互相知道谁是谁,谁是谁的谁。艾萨巴依话不多,可说起来就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地,像卡德尔(干部);人很稳,站在那里像山。她说她也话不多,不是不爱说,是怕羞,怕说不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祖热去草场的那天,带走了艾萨巴依的心。那封信是一颗年轻人的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说,他那段时间爱唱《古丽碧塔》,爱听《古丽碧塔》。就是那首所有中国人都听过、大部分中国人都唱过、传唱半个世纪仍旧不衰并且还将流传下去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原版塔吉克民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古丽碧塔/古丽碧塔/把我的心儿献给你/古丽碧塔/古丽碧塔/把我的心儿献给你/把我的心儿献给你/把我的心儿献给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也会用汉语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信走了,心就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说,信嘛,走了,这个地方(手捂胸口)嘛,也走了,没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没有心了。心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p><p class="ql-block">他苦苦等了两天。玛丽亚没有回信。终于回话了。第三天,祖热回来了,为了带话给丈夫的弟弟。她不同意!她不愿意!艾萨巴依回忆说,他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说他知道姑娘第一次一般都不会同意,但他还是被打了一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祖热说,他没想到艾萨巴依一下子会那么悲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愣愣地站在那里。她说她有点心疼丈夫的弟弟了,有一点恨玛丽亚,她说,一点点。祖热心里说,你知道吗,你让艾萨巴依伤心了!隔了好半天,艾萨巴依才问了一句,她说为什么了吗?她说她年龄小!年龄还小!艾萨巴依有点失态地说,二十岁了还小吗?!嫌我年龄大?!是的,我比她大,比她大六岁,还不是为了等她?!几年前我就喜欢上她了,一直等到现在!祖热赶紧说,别急,别悲伤,姑娘第一次都不会同意的,知道吗?!过几天再写一封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祖热一走,艾萨巴依跑到河边没人的地方。艾萨巴依哭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为你陶醉啊我美丽的月亮/我悲伤地哭泣/眼泪流成了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多年前的那天,艾萨巴依看到玛丽亚骑着驴。走来。走过。走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玛丽亚木古丽!艾萨巴依远远看到一个红衣女郎骑驴走来,第一眼看着像,第二眼认出。还看出她一下子就长大了。人和驴一摇一晃地近了,艾萨巴依迎了上去。驴停住四脚。他说他还是有点吃惊,两三年没见,就猛的一下长这么高这么大了。他能看到他特别高兴,不停地问话,说话。没说几句话,玛丽亚突然低下头去,不怎么说话了,脸上是害羞的表情。怎么突然就害羞了?刚才还好好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玛丽亚骑驴。走过。走去。走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和驴走在驴道上。多年后,艾萨巴依说,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骑驴呢?要是现在,不能让姑娘骑驴,一定要让好姑娘骑上电动摩托。那时候就是能送给她摩托也骑不成,摩托不能在石头上跑。实现了娶玛丽亚为妻的大理想后,很快就有实现了让玛丽亚骑上摩托车的小理想。他记得清楚,2012年,公路通到了小同村,这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外面来的人都嫌大同远,喜欢大同的风景,不喜欢大同的远。塔什库尔干在山里,大同在山里的山里,小同在山里的山里的山里。天上的鹰从小同到大同一会儿就到,比汽车快,不是汽车跑不过鹰,而是山路与河一样,河又跟蛇一样扭来扭去,山路就是一条大蛇。汽车想快也跑不快。对山里人来说,山的那边差不多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天太大了,人太小了,天就给天画出线来;地太大了,人太小了,地就把地分出块来。人小脑袋大,不是说骨肉组成的脑袋大,而是能装进去的东西大,能把天装进去,能把地装进去。人在分成块的地上也画出线来,那条线就是路,有了路,地就小了,人就大了。小同山人以前想都不敢想,祖祖辈辈都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踩出路来,人踩,马踩,牛踩,羊也踩,只要脚能落下的地方都可以是路。踩来踩去,再硬的地就有了粗粗细细的线,像河,人脚像船,河水载着船。政府硬是在山上劈出一条路,路通小同村,从此,小同通大同,大同通小同。艾萨巴依说,政府不修路,小同再过一百年也修不出来;我们的祖先一代又一代在不是路的路上走了一辈子又一辈子,走得慢慢的,像牛一样慢;祖先在天堂也想不到,后代有了能跑汽车的大路;驴和马,还有牛和骆驼不高兴了,不吃草不拉屎的摩托和汽车代替它们了,没它们什么事了。政府刚一决定为小同修路,小同人就都知道了;推土机挖掘机在那边突突突的响起来,不少小同人就跑过去看,还帮忙干活;路一点一点往这边像草和树长得时候,小同人天天像记者一样说,路修到哪里哪里了;路修通的那一天,小同人就又过了一次肖贡巴哈尔(春节),小同人多过了一次肖贡巴哈尔!艾萨巴依低了低头,一字一句地:我们没有为国家做什么,没有贡献,可是,党和政府对我们在政策上有这样那样的照顾,那样这样的照顾,照顾得太多了,太好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同小同大大小小的好事还没完呢!一个接一个的来!政府修了好路,还要让好路好上加好!2018年,小同人都记得,忘不掉,政府又在已经够好的千百年没有过的路上铺了厚厚一层黑油,坐在跑起来的汽车上就像坐在家里一样!骑驴是不快也不慢一上一下的颠,骑牦牛也是,骑骆驼是一前一后慢慢地颠,坐汽车是快快的颠,有时候是上下,有时候是前后,有时候是左右,现在,我们小同的人也能坐进跑起来的家了!说什么呢?怎么说呢?唱歌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哎/帕米尔高原撒满春光/歌声飞出了我的胸膛</p><p class="ql-block">歌唱土地心花怒放/歌唱幸福和希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会唱红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有共产党就没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共产党/辛劳为民族/共产党他一心救中国/他指给了人民解放的道路/他领导中国走向光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和维吾尔人一样,塔吉克人也是老老少少说唱就唱,说跳就跳,毫不扭捏。同行的青阳、毅敏拍下了艾萨巴依纵声歌唱的场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巴依老爷”的女儿法尔扎娜不出声地笑着避开了我和“老爷”,因为,我们的话题再次转向当年那场恋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说,就从那天看到骑驴的玛丽亚,他就再也按耐不住了,前些年他是在等玛丽亚长大些,他觉得他不用等了,在心里决定追求玛丽亚。他觉得几年后玛丽亚会是他的妻子。玛丽亚是他的。凑巧的是,就在艾萨巴依做出人生第一个最重要决定的时候,爸爸有了未来儿媳的目标,准备要上门提亲了。他赶紧阻止爸爸。爸爸发了脾气。他也差点情绪失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天, 他告诉爸爸,他喜欢那边山下的萨法尔的女儿。爸爸惊得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使劲压下怒气后才说,那还是个孩子!还没长大的孩子!你是脑子病了还是眼睛瞎了?!萨法尔知道了会戳瞎你的眼,他家那条白狗都会咬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前几天我看到她了,已经长大了!长大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滚!滚出去!滚到河边去,把头放进冰水里清醒清醒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愿意再等她一年!两年也行!三年五年我也愿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滚!</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又决定再等等。苦苦等了一年多。憋住自己。使劲压制自己。他说中间犹豫过,一点点!后来有点坚持不住了,想提前行动,可还是坚持住了。算准了给自己规定的时间,一年刚到就憋不住了,可还是扛住了,又坚持了三个月,一直挺到了那年杏花开的时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河边回来的那晚,煤油灯下,艾萨巴依给玛丽亚写下了第二封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土炕,炕上有小桌,桌上就是那盏今天已难得见到的油灯。那灯,有点像倒扣的乌龟壳,伸着长嘴,石头做的,古色古香的。常当客厅用的大房子里,用小玻璃瓶做的灯挂在木头立柱上,柱子的上边和木头房梁是黑的,涂了一层黑油漆似的,那是炊烟和油烟熏的。点上火油灯就冒出细长的往上飘动的黑烟,吹灭了还要冒一会儿。爸爸和爷爷那一辈人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房顶不再是草和泥巴了。油灯,还有前几年家家要储备的蜡烛,只能照亮灯的周围一小块地方,房子里是一明一暗两个世界。灯火不时摇摆,墙上人影就跟着动。高原上的黑夜很重很沉很安静,小小灯火扛不住,穿不透,被压得昏昏暗暗的,只能是昏黄的灯火中看个大概,人脸都不清楚,高高鼻子的暗影差不多暗了半张脸,深深眼窝也差不多是两个黑洞。艾萨巴依说,他们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用火照明,也用草木当柴的火做饭。用草和泥巴做房顶的时候,用那种高原上才有的卡吾日草做灯芯,裹上蘸过酥油或者是羊油的棉花,大的就是火把,小的就是灯了。现在过灯节的时候,还要把灯烛绑到木杆上,插到房顶上,那叫天灯。点天灯只是一种过节的仪式,说是可以招来吉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灯节,是塔吉克人自己的节,也有人说是高原上的火把节。过灯节,孩子最高兴,老人最虔诚。山里头的夜那才真叫漫漫长夜,玩不够的孩子最难熬的前夜,想玩不想睡,想睡睡不着,想玩完不成。忽然,要放火过节了,还要点火上房,好玩,尽兴,刺激,不再那么早就被赶上床了。房子外面全是孩子的欢叫欢笑声。家家放火,户户点灯,天上的星星掉到了地上。先是全家人坐在一起,人前沙盘上是全家人的酥油灯,有几个人就有几盏;老人点名一样把全家人叫一遍,答应一声插一支放亮的灯烛,有几个人就插几支。老人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招来平安,留住吉祥。然后,用火洗脸,和用水洗脸相像,灯火烤手,抹脸。然后,好吃好喝的尽情地用。然后,孩子们最兴奋,房上放火放天火。天上的太阳急急忙忙赶回来加班加点,急得碎成一块一块一团一团,登上塔吉克人的房顶,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有一轮熊熊燃烧的小太阳,远远近近的火光展翅欲飞,就要像鹰那样飞起来。这时候的孩子要忍耐一下,庄严肃穆的时刻来临,全体人员仰望太阳,在心中祈祷。太阳的一团也在地上加班,燃烧成驱鬼的篝火。然后,孩子们的节目开始,围着篝火即刻制造欢乐即刻享受快乐。那晚的火一直要烧到天亮,大人小孩彻夜狂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灯节的主体是人,主题是火,准确地说是灯火,可控的小火。节日的时间总是很短。灯节一过,孩子们就又掉进了安静,本就安静的大山就掉进了安静的深处。接着,就是黑夜里用可控的小火照明,昏昏暗暗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孩子们当然希望天天过灯节,夜夜放天火。快了,那样的时候快要到了,就在前边等着他们,只是他们不知道。不熄的天火快要降临,不灭的天光快要降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灭的天光降临小同的十多年前,艾萨巴依心里一直烧着爱情的天火,一直亮着爱情的天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封情书被姐姐(嫂子)祖热带走后,很快就有了回音,仍然不是书信,还是声音,祖热的:爸爸不同意。艾萨巴依这次没有哭,没有悲伤,他早就想好了,一直写下去,哪怕写到一百,二百,不信玛丽亚会像那冰峰上的冰雪一样永远不融化,不信玛丽亚心里的杏花永远不向他艾萨巴依开放。这辈子一定要得到玛丽亚的爱,一定要和玛丽亚结婚。尽管如此,艾萨巴依的心还是被打了一下,想呀想的,突然,亮光一闪,照亮了看不到的玛丽亚的心思和举动:爸爸不同意?就是说玛丽亚把他的求爱当做很重的事,给她爸爸说了!玛丽亚话里有话!怎么一开始就没想到呢?!玛丽亚啊玛丽亚!我心爱的玛丽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三封情书。热滚滚。火辣辣。如果是诗人会这样写:着火的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次是艾萨巴依哭了,这次是玛丽亚哭了。哭了好一会儿,才向祖热点头,点头,又点头,边哭边点头,用力地点头。祖热说,她看到玛丽亚的泪珠掉到了草的叶片上。祖热说她也想哭。两团爱火烧起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又哭了。第三次,艾萨巴依和玛丽亚都哭了。艾萨巴依这次哭出的是喜声,流下的是喜泪,玛丽亚也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深有体会地说,人太高兴的时候,也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两个年轻人的心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一个大青年,一个小青年。后来,他们在一件已决而没有实施的大事上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艾萨巴依说,金金(真正)的哎倾(爱情)嘛,她想什么我知道,我想什么她知道,一个人一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哭讯”传来的当晚,艾萨巴依写出了长长的第四封信。蘸着他滚烫的热血,激动不已地写。写。没几天,玛丽亚回信了。心爱的玛丽亚的信!艾萨巴依说,想看,特别想看,但他忍住不看,快快地干完了地里的活,回到家让自己安静下来,才慢慢地小心地打开了。从那以后,三个月时间里,你一封,我一封。生活甜蜜起来。艾萨巴依说,甜得很!太甜得很!半年的半年,用维吾尔话说是恰莱克年。玛丽亚信上说,她好几次看到信就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看到了玛丽亚的哭,听到了玛丽亚的哭声。那天一大早,他翻过那座山,到了草场上。远远看到玛丽亚,他就跑了起来。一身红衣的玛丽亚山一样不动。艾萨巴依就要跑到跟前了,玛丽亚情不自禁地飞起来。两团火烧到了一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说,金金(真正)的哎倾(爱情)嘛,两个人在一起不知道咋样子就紧紧的抱在一起了,不知道咋样子,不知道,就像河水要流一个样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绿绿草地上,白白雪山下。两团火。一团火。火光冲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玛丽亚心思比艾萨巴依重一些,细一些,给艾萨巴依浇了盆凉水:我爸爸不同意,坚决反对,怎么办?他好半天不说话。玛丽亚哭了。他问,你爸爸说什么?爸爸说你们家穷,还有就是你比我大得多。他狠狠地说,不哭,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她说,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开始向两个爸爸辛勤(申请)结婚,和玛丽亚木古丽·萨法尔结婚。一个爸爸一开始就是爸爸,一个爸爸是心里认定的未来妻子的既然是妻子的也就是自己的第二个爸爸。“二爸”第一次客气些,让艾萨巴依坐下了,第二次没有让座,第三次把他赶出去了。一开始就是爸爸的爸爸第一次没让儿子把话说完,第二次不让他说了,第三次也把他赶出去了。艾萨巴依成了有家回不去的人。他又来到玛丽亚的草场上。在他心里,草场就是玛丽亚。他说他想好了,再过一段时间,两个爸爸要是还不同意,就带玛丽亚走!到远远的地方去!他问玛丽亚,要是两个爸爸一辈子都不同意怎么办?玛丽亚也这样问艾萨巴依。他让玛丽亚先说,玛丽亚说,走!到远远的地方去!他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我和你想的一样!她说,我跟你走,你要是不走,我就带你走。他说,过一年两年,两个爸爸就会同意。她说,不用那么长时间,过一个月两个月我爸爸就不会管了。两个人开始悄悄做准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他和她都听说,两个爸爸见面了。又见面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们的故事传遍了全村,传到了大同。有人说,艾萨巴依和玛丽亚木古丽的爱情故事就像歌里唱的一样,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这句话也传遍了全村,传到了大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玛丽亚爸爸萨法尔的那头驴被艾萨巴依牵走了。驴背上骑的是玛丽亚木古丽。把他们的故事传来传去的人们放心了:这下好了,他们就像故事和电影里一样,从此辛福的生活在一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牵着驴,走在驴道上。驴忽然不走了。回头一看,是驴背上的玛丽亚不愿走了。玛丽亚看着牵驴人,艾萨巴依往村口方向看了看,说,再往前走一点吧。艾萨巴依知道玛丽亚想干啥,不用问就知道。走出小同好远,艾萨巴依笑看玛丽亚。玛利亚也笑,往前挪动了一下。艾萨巴依上前几步,一跳,就坐到了玛丽亚身后。驴竟然跑了起来。艾萨巴依十多年后还说,不知道为啥,可能是驴知道两个人很高兴,驴也高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很长一段路,两人下了驴身走路。不是路的路上都是石头,驴走得小心,不时的还跳一步两步的,有时前腿跳,有时后腿跳。每年洪水来了以后,就把能看出是驴道的线冲没了,还扔下一片一片一堆一堆的石头。今天三四十分钟的路,那时的两人一驴走了一天。第二天,两人领到了结婚证。还得走一天的不是路的路在山里弯曲着。他们一点都不急,也不怕路长,再长一点才好呢。走出大同,一座座山是他们两人的世界。天是他们的,地也是他们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说,两个人慢慢走,高兴!要是像现在这样好的路,那样高兴的事情就没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天的黑路趴在地上,一直往前伸,像故事里的神物,一动不动,却做了很多事,一声不吭,却说了很多话。以前的大同人多数时候走在路上就没有他们两人那么高兴和浪漫,更没有他们两人那么缠绵,缱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86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同乡村有劲的人都下山去了,剩下身体不好和不那么好的人,大同一时间成弱势乡村。二百大同壮汉消失了十一天时间。他们走在不通汽车的路上是为了通电,轮换着肩起一台又大又重的机器。从莎车抬回一台发电机。今天,这是传奇,当年,那是汽车都少见情况下的史实,一点都不奇。</p><p class="ql-block">千百年来,大同最明亮的黑夜是灯节那天晚上。白天是大山重重压着,晚上是黑暗沉沉捂着。县城早就通电,一些乡村也是,高原上最深的大同好像要永远要在深处的黑暗里。说通就要通了,说亮就要亮了。“通”和“亮”正迈着沉重的步子一下一下的上山。二百壮汉抬机器,一步!一步!往前迈!一步!一步!往上登!重重的一步一步又一步,走了一天一天又一天,整整走了十一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政府在大同乡建了水电站,结束大同没有电的历史,开始大同天天可以过灯节的时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来电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灯亮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尽管只有20千瓦,尽管只能供六十户人家,那却是大同千年第一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同还只能看着。有小同人专门跑一天路去看看电是什么模样,电灯泡是怎样的,回来后说看不见电,只能看到灯泡亮,亮得不能看,伤眼睛。电到底是什么样子?见过天上的闪电吧?!就是那个样子。没看见闪电,就看到电线了。电就在电线里。那怎么不闪?细细的一根线能把闪电管住?怎么不把电线闪破?听说电能把人打死!尽想没用的,怎么不好好问问克其克同(小同)什么时候来电?都说不知道,还说早着呢!可能是你的孙子的孙子能看见克其克同(小同)通电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电是来了,但还没实现大同,就那么一小块地方“同”了。抬过发电机的人说,山上的电没有山下的有劲,不太亮,有时候电灯泡的光怎么还一会儿强一会儿弱?!水电站的人说,知道吗,有水才有电,水流的好了电才有劲,树叶垃圾什么的经常挤在引水渠和水坝里,我们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是什么知道吗,不是看着机器,是清理垃圾,有时候一天要清理三次,知道吗,三次!秋天最多的是树叶。平时山上掉下来的石头,夏天的洪水,冬天结冰,都会影响发电,洪水一来一个月都发不了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用今天的眼睛看,大同有史以来第一座水电站就这么瘸着一条腿一拐一拐地走着。当年大同人的眼里,那是一个能把“闪电”管住、能让“闪电”听话的神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人说,那时候买一个五毛钱的灯泡就能用多少度电。多少度?记不清了。电站的人说,电压经常不稳,灯泡很容易坏。老人说,灯泡死了一个又一个,和人死不一样,灯泡看着好好的,就是不亮,开一百次开关也不亮,有的灯泡死了可以看出来,里面是黑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2年,水电站两条腿都瘸了,走不成路了。一年多时间,大同又没电了。第二年,乡政府买了台新发电机,比老的功率大一倍,40千瓦,可是能用上电的家才增加了十户。新发电机的腿也不好,用国网喀什供电公司建设部负责人的话说,用电可靠性低,电能质量差。后来,乡里又搞光伏电,用不上水电的也用上了电。大同人说,把太阳的光收到一块怎么也看不懂的板子上,存到晚上用,冬天只能用一两个小时。乡政府用的是一台小型发电机。乡政府的人说,笔记本电脑还能用,台式电脑就用不成了。老家在大同的县长姑丽扎尔说,没有动力电,冰箱和洗衣机这些家电用不了;乡里卫生院不能拍X光做B超,生了病还得去县城医院。最关键的是没有动力电很难实现产业扶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同不光是高原也是新疆最深的地方。那几年,大同是新疆唯一没有接通大电网的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同这艘高高大船又航行到划时代的节点。艾萨巴依说,那是最让人感动得事,那是最让人感动得时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时间是2020年6月29日。大同铭记,历史记载:大同乡35千伏变电站成功送电,接通了稳定的大网电,是新疆最后一个接入电网的乡,用电难成为历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千万年来,大同的山稳稳地立在地球高地上,大同的水却时大时小,要么风风火火,要么踉踉跄跄。人的肩膀扛着,腿撑着,挪动着,好不容易走进初级电时代,却像是大同的水。闪电也可以像大同的山。闪电的山立起来了。可以让它闪,也可以让它不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说,那天,差不多所有小同在家的人都在等来电的时间。计划外的灯节开始了。小孩欢呼,大人笑,老人点头感慨。他说,很让人感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们也许不是那么清楚,为了让“闪电”大山一样稳,架设的那条线将近一百六十公里,等于从大同到县城差三十公里;要在山里过五十次河,等于五十条河;输电铁塔257座。施工负责人说,难度太大。费用呢?位置偏,地形险,要接入国家电网是一笔县上和喀什地区都很难承担的数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说,挣钱的路多了,办法多了。以前,杏子大部分都烂在地上,现在就可以用电加工杏干,山上的杏干可以卖不少钱吧?!干部说了,乡里要建一个大的烘干房。以前这里没有磨面房,现在可以有了。这里玉石多,现在可以用点加工玉石了。还有很多办帕(法)呢,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了。今天的大同太好得很!爷爷的爷爷想不到,不知道,看到的话他们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后嘛,还要很好的很好!很好的很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有点激动的说,没有中国,就没有大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和艾萨巴依们恋着大山恋着大河恋着家乡。那种在心里积存着,平时感觉不那么强,甚至感觉不到,一旦离开就会蓬勃乃至汹涌的对故乡的恋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同人谢勒麦麦提那年对一个叫刘明的学者说,没有雪山,就没有水;没有大同的大山,就没有大河;没有塔什库尔干的冰山,就没有喀什噶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提孜那甫人贾米里说,塔什库尔干的水是被太阳照过的“男水”,山下的水是没有被太阳照过的“女水”,早晨用“男水”洗脸一天都精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说,大同是塔什库尔干的大同,是喀什噶尔的大同,是新疆的大同,是中国的大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同实现了“闪电”的大同。艾萨巴依和玛丽亚实现了小同。他说,我和玛丽亚生下女儿以后,我就有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就是我的老婆玛丽亚木古丽。玛丽亚笑,一点都不“示弱”:我和艾萨巴依生了两个儿子,我现在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就是我的丈夫艾萨巴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着众人面,玛丽亚竟靠在了艾萨巴依身上,尽管是不轻不重地,当众人面,也够“出格”的了。我玩笑地摇头,闭眼,玛丽亚这才意识到了,一个闪身,抿嘴笑着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艾萨巴依和玛丽亚的小同会有累积成大同的那一天。</p> <p class="ql-block">(图片取自艾萨巴依的微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