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年的双抢季节,生产队实行了计件工分。</p><p class="ql-block"> 母亲想抓住机会多挣点儿收入,决定带十三岁的姐姐出工。</p><p class="ql-block"> 她把我叫到跟前说,“古人讲,养娃三年穷,三年是米虫,再过三年可放牛。你已经十岁了,就替你姐放牛去吧。”</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我接过姐姐递过来的牛鞭子,从牛栏里牵出了小黄牛。</p><p class="ql-block"> 它通体金黄,没有一根杂毛。两只漂亮的耳朵坚挺地竖着。刚刚冒出头角的脑袋在灵活地摇摆。它用骨碌碌的大眼睛盯着我,持久地一动不动,显然是要把它的新主人刻在瞳仁里。</p><p class="ql-block"> 抖抖缰绳,它便温顺地跟我走,一点儿也不左顾右盼。直到中途碰见王伯母家的老黄牛,它才摇头晃脑地哞哞叫唤。</p><p class="ql-block"> 原来,是碰见了牛妈妈。</p><p class="ql-block"> 我的小鞭子成了个摆设,根本派不上用场。我也舍不得用,了不起吓唬吓唬它。</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牛吃露水草,强壮又长膘。” 每天蒙蒙亮,我就被母亲赶起了床,踏着毛茸茸顶着露珠儿的青草地,一会儿就把鞋子湿透了。</p><p class="ql-block"> 小黄牛贪婪地啃着小草,不时欢快地打着响鼻,扑哧扑哧地发出咀嚼声。有小鸟儿落在它的背上,也顾不得用尾巴扫一下。</p><p class="ql-block"> 微风轻拂中,食草声夹杂着鸟儿清脆的鸣叫,像美妙的音乐令人陶醉。</p><p class="ql-block"> 还有可爱的小八哥,不停地在牛身上寻找橡皮虫,像保洁人员清污除垢,更像司法卫士铲除腐败分子一样。它们在寻找贪吸牛血的寄生虫。不管是藏在牛肚腋下,还是毛囊阴处,都会毫不留情地把这些令人讨厌的坏家伙消灭掉。</p><p class="ql-block">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本是人类思维意识的一种反映;没想到的是,它居然还是生物链上的一个游戏法则。</p><p class="ql-block"> 我们队里农田很少,没有专门可供放牧的草场。最佳的放牛去处,还是在田头地角。</p><p class="ql-block"> 小黄牛爱吃丝茅草、盘根草、还有狗尾巴草,也爱吃稻田边水芹菜之类的野草。当然,还喜欢吃水稻禾苗。</p><p class="ql-block"> 我牵着它沿田埂食草,它也配合得很自觉。偶尔会像调皮的孩子一样,趁你不注意,从嘴侧伸出长长的舌头,偷吃一两根禾苗。</p><p class="ql-block"> 有时,我故意放松让它吃。它好像懂得我的本意,摆摆脑袋,不偏不倚。偶尔意思意思,也绝不偷吃一整兜苗。好像是怕我不再领它到这儿来加餐似的。</p><p class="ql-block"> 有时,我会带它到彭家坡。那儿有一块没有开垦的山地,放眼望去,开阔的山场青草萋萋,野花艳艳;一派“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色。</p><p class="ql-block"> 我松开缰绳,让它纵情地奔驰在草场上,与其它的牛儿嬉戏。我则舒适地躺在软绵绵的地毯上,仰望着蓝天,观察太阳的晕斑,云儿的变幻,大雁的编队,和突然窜起的云雀儿的掠态。</p><p class="ql-block"> 那会儿,我什么都想,什么也不想,思维像小溪一样流畅,又像琥珀一样透亮。</p><p class="ql-block"> 有时,我会放长缰绳,把它系在一块茂盛的草地上,自己一头钻进旁边的池塘里荡漾。发现生产队干部来了,就躲在荷叶下藏起来。有一次,我用麦管吸水,扎入水底好长时间,他们怎么也找不着,我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洋洋。</p><p class="ql-block"> 我还会在泥里采莲藕,折莲子,摸鱼虾。最有意思的是掐鸡头苞。它在水面长得和莲藕一样,但是没有莲藕温柔,浑身长满了刺,不小心会让你吃不着流血走。它的种子像莲米,又像红石榴。要有多美有多美,要有多甜有多甜,要有多刺有多刺。</p><p class="ql-block"> 世界上的事物就是这么怪怪的,美的往往和刺的交织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有时,我们放牛的孩子会轮流值班,把牛集中看管。大家分头去掏鸟窝,採松子,摘野果;也会去扯花生,挖红薯,掐甜瓜;还会与邻塆的孩子争风头,做游戏,打群架。有了甜头大家尝,有了苦头大家当。</p><p class="ql-block"> 有时,天阴下雨,也要把它牵出去溜达。一个食草动物,来到世间,一把青草就打发了它,还要承担人类耕作的最繁重体力,绝不是一句“吃的是草,挤的是奶”的赞美词来得那么轻巧。不能想象因雨天而拒绝它的最低需求,让它一天饿肚饥肠。小雨我打上伞去放它,大雨我穿上蓑衣去放它,风暴雷电也阻挡不了。</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小黄牛,并不是因为有了它每天可以换四个工分,而是因为它给我带来了美感和欢乐。</p><p class="ql-block"> 有时,我突发奇想,像小人书上的牧牛图那样,骑上小黄牛,穿着小汗褂,吹起小牧笛,徜徉在田间的小道上,那才浪漫,那才惬意呢!可是,我没舍得,我一次也没有骑过它。我要把它养得壮壮的,让它尽情享受一下像人一样的童年乐趣。</p><p class="ql-block"> 开年就要去耕田了,我要为它打下一个壮实的基础,从而开启默默奉献的牛年。</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小黄牛,还因为它带给我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或许因为它,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我跟在另外两个放牛娃后面,高高兴兴地唱着《小二郎》的歌曲,一蹦一跳地牵着圆鼓溜溜的牛儿回家。</p><p class="ql-block"> 刚过溪水桥,就来到了人称“松井队长”的家门口。他是生产队的队长,因为人长得像电影《地雷战》里的鬼子队长松井,因此得了这么个雅号。已经是晚饭时刻了,只见他端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大海碗,蹲在自家门槛儿外的台阶上,呼呼啦啦地吃着疙瘩面汤。看见我们过来,他停下塞食物的筷子,挤出一个笑脸,赞许走在前面的两个小伙伴的牛儿放得好,放得饱。</p><p class="ql-block"> 我得意地等着他的美言。</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当我走过来的时候,他突然拉下笑颜,翻起了白眼:“你个小杂种冇把牛放饱!又躲到哪儿野去了?”</p><p class="ql-block"> “哪儿冇饱?我们仨一天都在一块儿。”我连忙争辩。</p><p class="ql-block"> 我的意思是要饱都饱,要不饱都不饱,凭么事唯独我的牛不饱他们的牛饱。</p><p class="ql-block"> “你还犟嘴!你将来要能成人,用粪耙挑屎我口里吃!”他鼓起松井眼吼叫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p><p class="ql-block"> 我被突如其来的羞辱抑住了声。</p><p class="ql-block"> 我觉得委屈,觉得他不公平,觉得他欺负人。</p><p class="ql-block"> 他却并未息怒,继续发威,把大海碗往地上一挏,站起身来用筷子指着我的鼻尖威胁说,“小心老子把你的牛收回来。” </p><p class="ql-block"> 面对他那显得狰狞的面孔,我强忍住眼泪。我怕他收走了我的小黄牛,于是选择了闭嘴,于是低下了倔强的头。</p><p class="ql-block"> 我问母亲,“‘松井队长’为什么跟我过不去?”</p><p class="ql-block"> “伢儿,宗族讲房头,异姓讲拳头。我们家既没有房头,又没有拳头。他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不敢对别人耍威风,就只有拿你撒气唦。”</p><p class="ql-block"> 母亲万般无奈地说,“你只有快快长大,做个人儿给他看看。”</p><p class="ql-block"> “松井队长”的话深深地刺伤了我,鬼子似的叫声时时在耳边鼓噪。</p><p class="ql-block"> “我要成人,我要挑屎他口里吃!”我在心里默念道。这句话成为我奋起的口诀,进而演变为一路走来的动力。</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过去了,我也慢慢长大了。我由屈辱与愤恨,逐渐转化为激励和感恩。</p><p class="ql-block"> 我不愿意相信,生产队的“松井队长”是日本鬼子的德性。他的真实身份,应该只是扮演松井队长的演员之一。因为,社会是一个大舞台,每一个人都是表演者。</p><p class="ql-block">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p><p class="ql-block"> 我再也不想挑屎某人吃,相反要感谢他的刺激。</p><p class="ql-block"> 最要感激的是小黄牛。因为,它激发了我人生奋斗的激情。</p> <p class="ql-block">本文节选自饶胜军长篇记忆文本《走向而立》第三章,略有修改。饶君原创</p> <p class="ql-block">本文图片🎶源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我可从来没有骑过小黄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