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土坯房子顶渗出一滴一滴的雨,混着泥渣啪嗒啪嗒落下来。一滴两滴……滴在地上成了一片片的水洼。“吱呀”一声门忽地被推开,她腰间夹了两个红瓷盆噔噔的跑进来,放了一个在大水洼上,放另一个在木桌子头的教案本上。迅速搓搓手,她拉开桌子抽屉取了一盒火柴,一卷砂纸,胶带又合上。抖着手拿出一根潮了的,在盒边一擦,两擦,三擦……俯身丢在炕下的簸箕里。又取一根,一擦,黄火苗蹭一下窜出来,她腾出一只手挡着风,一手点桌上捻了的油灯,屋子亮堂起来。“我得快把漏水的洞补上,以前应付应付就行,今后可不能喽。”她嘀咕着拿了砂纸爬上小炕,愣了神,拍着脑袋“这就傻起来了,胶布还在抽屉呢。”扶着炕沿出溜下一半去够桌边的胶带。</p> <p class="ql-block">“咚咚咚”“咚咚咚”“快开门,是我!”屋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佩燊?是你吗?”说着,她把悬着的脚匆匆落了地,趿着双低跟鞋到了门口,哗啦啦地摇开插着的门闸,拉开门。“佩燊?你怎的突然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不声不响的,快进来!我有天大的好事说给你!我……”“素汐……你先听我说……”“嗯,也是,我太心急了。快!和我说说你工作上的事儿。”说着,她忙取过一条毛巾帮男人擦干头上的雨水。“素汐啊,上级给我安排了新任务,恐怕这嘎子山……是得走啊……素汐,你也得跟我走!”女人注视着男人的双眼垂了下来,看着砖地。两人沉默了。“啪嗒啪嗒”雨滴掉进盆里。女人的胸口起伏着,放在男人头上的手耷拉下来,喘着气。她慢慢挪到了炕边,跨在沿上。“素汐,你听我说,我知道你舍不得这儿的孩子,舍不得离开嘎子山……你心太软呀,你走了,还有别人来教书嘛,你都待了五年啦呀,咱们年纪不小啦,你二十八我三十二,我们还要结婚呢呀……我们总不能,总不能在这穷山沟沟里过一辈子吧!”说着,男人也坐在炕沿上,拿胳膊搂着女人的肩膀。“素汐,你就这一次听我的,我今后,哦不,一辈子,两辈子,我生生世世都听你的!”男人轻轻摇着女人的肩,“你倒是说句话呀,素汐……”“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呢。”女人呆呆看着地。“咱不说别的,你先告诉我好消息是什么?嗯?”男人拉过女人的手握在掌心说道。女人抬起头看着男人,眼里忽地盈满了泪,说:“能有什么好消息啊,没有什么好消息,就是上次你工作走的时候我感冒了不是?现在好了,这就是好消息啊。”男人伸出一只手在女人额头轻轻弹了一下,温柔地说道:“傻子,我上次走离现在两个多月了,感冒能不好吗,还骗我说是天大的好消息……”这一弹,眼眶里的眼泪再也蓄不住了,一行行顺理成章地滚落下来。</p> <p class="ql-block">“别打岔,咱们的正事还没商量好呢,你……一定要走?”女人低声说。“亲爱的,不是我要走,是工作必须要我走,也不是我自己走,是我们走,咱们一起走,回咱们的城里去,我爸妈早给咱俩在市中心安顿了新房,等着你去装修呢!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喜欢书,我给你买一屋子的书,你喜欢粉色,咱们把屋子里里外外都刷成粉色的,你喜欢小孩儿,咱们生十个,二十个,想生几个生几个!我都养得起!”“呕”,女人干呕了一声。“怎么了?怎么了?没事吧?”男人赶忙问道。“没事儿,没事儿,听你在这里吹牛皮!凭你的工资你能养得起二十个?你天天下乡,养二十个孩子不得累死我!”女人露出笑容来。男人捏着女人的脸说:“哈哈哈,你看,被我逗笑了吧!你就从了我吧!”女人渐渐放下扬起的嘴角,转过去看着男人的眼睛,开口道:“佩燊,你说的不对。我待在这里,不是舍不得孩子们,是放不下,是放不下呀!我今天告诉你……两年前我为什么说要走却留下来。那天,是虎子爹要拿三轮车送我,前一天上课的时候,孩子们没哭也没留,只是听得更专心了,平时弯的腰也都挺直了,我感觉得到。只有虎子没来上课……我还庆幸来着,孩子们没哭没留,我的牵绊就少。走的前一晚,我收拾包裹,也没什么东西,两身衣裳,三十多个教案本,我翻开教案本,一本,两本……里面夹的都是山叶!叶子上写满了稚嫩的字:‘柳老师,你那天走山路送我回家路过的那颗树的叶子你说喜欢,我就摘下来好多送给你,这叶子在我们这里表示喜欢,我阿姐在我过生日时候就送我这个’这字像刘丫儿的……又一翻,我的包裹里装满了锅盔,黄馍馍,这是孩子们家里最好的东西了吧!还有一根柳树条……”说着,眼泪不住地落。她哽咽着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把叶子一片片拿出来整好,教案留在了桌子上。第二天,我怕走的时候惹得孩子们哭就早早动了身。虎子爹也早早把三轮车开过来,我在后斗放了行李,正要往前座跨,孩子们商量好似的,从山上跑下来,拥在三轮车下,海生什么话也不说只往我手里塞一根黑香蕉,武勤不住地拿黑黑的手擦小黑脸儿上的泪……我以为虎子忘了,就让虎子爸开车走,刚下过雨,路泥泞不好走,车子轰轰隆隆,颠颠簸簸,我一直朝后探着头招手,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脸……下山的路走了一半,我听见了前面有孩子的声音,是虎子!他拽着一袋不知什么朝着车子跑过来:‘老师,这是嘎子山上的平安果,我摘了一天,你快拿着……佩燊,我,我舍不得这十二个孩子啊!”</p> <p class="ql-block">男人伸出手擦干女人的泪,捧着她的脸,说:“原来是这样,但素汐,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我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你,那些放在你家门口的花,每天你课桌上摆着的早餐,那一封封情书……都是我……后来,高中毕业了,我的父亲逼着我报了理工大,却眼睁睁看你去上师范大学,我没法子……没法子,但我为了你放弃了哈工大,选了离你最近的……熬了四年,终于要毕业了,我想着我终于有机会了,可又听说你要支教……我能怎么办呢!我就继续等你,我又等了你三年,三年到头,盼着你可算是要回来了,可是呢?你说还要再待两年。”男人说着眼眶便红了。这次换女人握了男人的手,“我……”。男人自顾自地说着:“我实在等不了了,就向上级申请也来嘎子山,当驻村干部……可这两年没日没夜地忙,和你在一起的时日也不过几月,如今……到头来,你还是不肯走……我能怎么办呢!”女人紧紧握住男人的手慢慢放在自己胸口,缓缓说道:“你还是个情种!你呀!傻得可怜!你以为我不知道那花是你送的?你丈母娘看总有小后生隔三差五给自家闺女送花,都要找你谈话了,还不是我拦着……还有,高中的时候,我早喜欢你了,要不是我天天穿了漂亮衣服在你面前转悠,你还不一定认识我呢!笨蛋!曲佩燊,大–笨–蛋!”男人愣了神,回过神来,在女人脑门“嘭”地弹一下,说道:“你呀!真是愁家!”男人又立刻挨了过来,揉揉弹过的地方。女人望了望窗外,说:“谈了一宿,天也蒙蒙亮了,再过半个时辰,学校养的鸡也该打鸣了。佩燊,我必须和你说清楚,这是我的职责,我一直坚信着,只要嘎子山多一个老师,嘎子山的孩子们就多一条出路,只要中国的山区多一个老师,中国的教育就多一条出路!”</p> <p class="ql-block">女人慢慢放下握着男人的手,眼睛直直看着窗外的天,“嘎子山的风景真美!烟雾缭绕,好似住在天上……佩燊,你命中是火,我命中是水,水火本就相克。这一切好像是命中注定。我姓柳,注定要留下,而你姓曲,注定要离开……我们改变不了天意。”男人看着女人的脸,嘴唇颤抖着,“我,我……”女人打断他的话,说着:“你走之前,给孩子取个名字吧,男孩的名字取一个,女孩的名字也取一个。到时候孩子生下来跟我吧,孩子还是和妈亲。”“什么?什么?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男人大叫,“我没听错吧?啊!我要当爸爸啦!”他跳下炕来,用手掐住大腿,“疼!是真的!不是做梦!”又忽地扑向女人用大手搂住,笑道:“你说的不对!水火相克,还‘相生’呢!这下我想走也走不了喽!我要当一辈子的驻村干部!你想跑也跑不了啦!”笑声回荡在小土屋内,留在人间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