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写于父亲五周年忌日，谨以此篇怀念我的父亲

佟春媛

　　最近身边的同学陆续出嫁，参加了几场婚礼，总是会不自觉注意到新娘的父亲，在女儿出嫁的时刻，寡言的父亲在热闹场景中安静地站在一角，注视着女儿默默拭泪，一座大山深处静静地下着雨。

　　每到这个时刻，我的内心都五味杂陈，两年前婚礼前夕，我爬上高高的梯子，把那只属于父亲的胸花，安放在父亲的骨灰盒上，可是自己婚礼有关父亲的情节，只能在假设；而别人婚礼有关父亲的情节，永远是艳羡。

　　五年前的今天，我亲眼见证监测仪上的血压从居高不下到迅速下降为0，我曾跪在地上求医生救救我的父亲，那些曾经在电视剧中出现的桥段在25岁那年，突然闯进了现实。生命原来如此脆弱，离开原来如此容易，甚至都来不及说句再见。我的脑海里不断反复，父亲在姥姥去世那天对我说的话，我坐在自行车后座，看不到父亲的脸，他说，人出远门了，我们都要去送送呀。

　　在那天前，我总是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不长大，父母也不会死，可是现实却颠覆了所有，原来父亲也会一个人远行，我也要一个人开始学会长大。父亲刚离开的时候，我曾想写一些文字送给父亲，可是每次一开始就眼泪模糊了视线，控制不住的心痛，无法继续，有关父亲的很多事情已经不敢去想，只能将它们尘封在记忆的深处。时光荏苒，在父亲五周年忌日的这天，我想写一些文字送给父亲，只是想要说说，只是有的，不该被自己遗忘。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一个喜欢文学的理工男，他记性很好，可以大段背诵古诗词，“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喜欢聊天，和我聊《祝福》中的祥林嫂、《鸿门宴》中的项羽，坐在我卧室的椅子上，一起聊到半夜；他喜欢读书，躺在床上捧着《亮剑》《兄弟》一边读一边跟我讲；他喜欢倾听，总是耐心听我读作文，听罢总是兴高采烈给予肯定；他喜欢画图，设计一个电焊的新花样就兴高采烈给我讲解……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一个不会喊累喊苦的人，我几乎从没见过他工作的模样，可是我却看到被汗水浸湿的上衣，沾满泥土的裤子，扔进水盆前邦邦硬、进水盆后泥泞的袜子，被电焊打了睁不开不停流泪的眼睛，腿上深深浅浅的伤与疤，每晚递过来的皱巴巴的十块二十块。我曾经用手摸摸爸爸沾满胶布的脚，问他疼吗，他却沉默。

　　在现在我依旧很难想象，一个曾满怀希望的“大学漏子”，刚刚自学获得了大专文凭，又升职为助理工程师的父亲，经历下岗潮，随后厂子倒闭，心里是什么样的狂风暴雨。没有经商天赋的他经历了几次小买卖失败，只能在建材市场门口用三轮车拉脚扛楼，用年轻的身体在酷暑与严寒中挥洒汗水，只为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后来捡起了电焊工作，每天在地上摸爬滚打，还要时刻面临被打到眼睛的风险，但是却在每次开工资时候，先把学费优先递给我。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有耐心与可爱的人。老师说明天的运动会，每个人要带一只风筝，最后一起放飞，父亲连夜带着我们全家在仓房用板条图钉制作风筝，听起来貌似不可思议，看起来更是，挂上家里剩的紫色的布，巨大无比，这是一只只能在地上拖着走的风筝；老师说要交一个小制作，父亲说我们做一只冰鸟吧，用稀释的红钢笔水冻成冰块，打磨成了冰雕，在同学们一众科技小制作中，我这只尖嘴的冰鸟非常出众，又是巨大，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其实对孩子而言做成什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随父亲制作的回忆。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在引导与支持我。一张用墨刷的木板，就是我学习的黑板，数理化父亲样样都行，多年后用到磨白；一次七十分的数学考试，父亲带我正视错误不断调整，到下次考试从班级十几名到第一名，难以忘怀父亲作为代表在家长会发言时的神采；第一次高考失利，别人说女孩上那么多年学也是要嫁人，干嘛多读晚挣钱，父亲顶着压力，陪我开始复读，陪我一起估分、一起选择学校，学子宴那天是父亲最开心的一天，永远难忘那份神采奕奕；送我去大学的路上，父亲手里拉着最大的行李箱，肩上背着大袋子，我和妈妈跟在身后，我想我真幸福，可是妈妈说当晚发现父亲的肩背被勒出紫红的印痕。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对我总是很严肃、严格，父女俩从没有亲昵的举动，我在父亲这里没有小名，只有大名，叫起来，像是要开启了教训的口气。可是就在父亲过世前的几天早晨，已经半昏迷神志不清楚的父亲，嘴里却突然叫着我的名字，而那成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我才明白自己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2017年的春节，那是我大学毕业后工作的第一年，在我看来我们的小家终于迎来了这崭新的开始，年夜饭我们三口人一起举杯，我说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但却没想到那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团圆年，也是最后一张合影。

　　电影《寻梦环游记》中八十岁的老奶奶离开了人世，却在另一个世界和自己的父亲与母亲相拥。原来死亡可能不一定是情感的终点，只要有人记着他，他就一直活在了另一个世界，而有一天我们终会重逢。

写于2022年6月14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