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旅馆

贡嘎子

《白塔手记》选5仁和旅馆 塔公老街入口不远处，有一幢在石头墙基上搭建的藏式木楼，看上去与街上其它房屋并无二致，但房顶上赫然竖着一块用藏汉两种文字手写的牌子“仁和旅馆”，那四个汉字，分外显眼。 坐落在塔公街头的仁和旅馆 从木梯子爬上上二楼，是木栏杆拦起来的木走廊，三间小木屋一字排开，每间房都靠墙摆放着两三张木床，一个小木柜，便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床单平整，被子枕头叠放得很整齐。门自然是纯木的，玻璃窗也是用纯木框镶嵌起来的，总之，你接触到的几乎都是木质。走廊尽头，是一个很宽敞的大房间，没有床，是两排很整齐的地铺。 老板说：小房间每个铺位4元。地铺1元。 在仁和旅馆外墙梳妆的过客 这样的价格，合情合理。对于鞍马劳顿的过客，能在这样的地方规避高原上的寒风，钻进温暖的被窝美美睡上一觉，实在想不出还要有什么样的奢求了。但在康定城时，尼玛泽仁特意热心为他俩介绍了邮局招待所，还亲笔写了一封介绍信，总得去那里看看。 邮局招待所在一个用墙围起来的坝子上，有好几排石灰墙的青瓦汉式平房，围墙内空无一人，连管理员都看不到，∵空空荡荡的土坝子上，零乱的石块间长着稀稀拉拉的荒草。唯紧靠墙根的自来水龙头，显示着机关单位与普通民房的不同。四下一望，太无人气，与街头的生机反差太大，更与仁和旅馆的温馨大相径庭。几乎是同时，他俩一个对视，就否决了这个地方：还是去仁和旅馆吧。 在仁和旅馆墙外休息的康巴女 仁和老板个子不高，五十多岁的样子，面庞与本地人一样黑里透红，却没有当地人那么分明的轮廓。一开口，四川话很标准，没半点藏地口音，说话不紧不慢，也有耐心，百问不厌。原来，他是个汉人，姓向。他俩干脆叫他向老板。向老板让他俩在二楼那三间小屋任选了一间。行李一撂，他俩当即饶有兴趣地去参观了隔壁那间宽大的地铺房，原来，这整整齐齐排开的两排地铺，是供骑马路过的老乡们住宿的，虽地铺，却也整洁，再看那些温暖的被子与枕头、床垫，在这样的高寒地区过夜安睡，也足够了。隔壁那三间有床位的小木屋，平时多半接待过往的汽车驾驶员，两相对照，档次确也不同。 住仁和旅馆的旅客 下楼洗漱时，发现楼下还有一个很大的马厩，马槽马桩草料一应俱全，每匹马每天的看管费草料费，也是一元。 仁和旅馆的马厩房 对他俩而言，住这里随时可以与来自不同地区的牧民旅客为邻，见面打个招呼，随便聊两句，时刻体验康巴风情，觉得很是满意。 仁和旅馆的旅客 向老板虽是个汉人，这个家却从里到外都是藏族化的。老板娘一眼看上去从头到脚都是很地道的藏人，退去年龄刻画的皱纹，年轻时当是个端庄的康巴美女。 仁和旅馆老板娘 几次交道，就看得出她是这个小旅馆不可或缺的贤内助，只是她听汉语很吃力，更不会讲汉语，但凡他俩与老板交流所有具体事，她都在一旁目不转睛地认真听，透过肢体语言认真领会，待老板简短翻译一下，她就上上下下具体张罗起来。看得出，老板管接待和安排，老板娘具体服务。多打几次交道，向老板不在时，语言不通，双方也能通过肢体语言沟通与领悟，并没什么障碍，照样感受得到友善与亲切。 向老板儿媳妇也是藏人，长得健美，好像也不会说汉语——每次碰面都只是很友善地笑，不会主动攀谈，偶尔跟她说点什么，多半总是点头“嗯嗯”“啊啊”。 向老板儿媳 她有一个十分可爱小女儿，能听懂汉话，一身藏装很是抬色，像是电影里的少数民族小演员，名字就叫卓玛。小卓玛腼腆却不失活泼大方，有时还能充当翻泽。若干年后再见面，小卓玛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面容很好看还颇有康巴味，不久就被北京的一个演艺机构看中，到北京唱歌去了。 小卓玛长大了 小卓玛的爸爸、向老板的儿子平常不在家，很少见面，后来见过，长得很标致，一身康巴打头，标准的康巴汉子，但汉话讲得轻松流畅，见识也广，交流起来，常能给外来行者提供很有用的信息。 住在这里，老板正宗的汉语能将汉人旅客对本地的兴趣无缝连接，还随时可以感受到这个实际上的藏族家庭的浓郁康巴气息。这整条塔公街头唯一的一家私人小旅舘，对这两位初访藏区的采风人而言，满意得无可挑剔。 作者在仁和旅馆 仁和旅馆的旅客 后来渐渐才发现，向老板是塔公街上唯一的汉人。他在此落户，颇有些传奇——他是从内地在附近新都桥监狱服刑，劳改期满后，被康巴女子相中，在此成婚安家，开了这家旅馆的。距此二十来公里的新都桥镇，原本很落寞，大约在50年代初吧，政府相中了这个地方，开设了个监狱——那些年到新都桥，公路边最醒目的标志，就是临街议监狱大门牌子上赫然几个汉字“新都桥监狱”。从内地押往这里的犯人，在此地管理起来很方便——高寒地区，前后数十公里荒无人烟，想逃也逃不出去，新都桥街上还有些店铺，日常生活供应也不愁，很便于开放式管理。如此一来，在这里服刑的内地汉人，日常劳作中与当地人频繁接触，就成了家常便饭。谁也不曾想到的是，当地康巴女子很喜欢汉人，她们并不在乎男人的身份，只在乎这个人我是不是喜欢。渐渐地，劳改者中那些单身汉，就成了当地康巴女物色的重要目标，尚未出狱，就已经有相好的女子在等着嫁给他们了，只要你乐意在此安家。向老板，就是其中的一个。因祸得福，在此安居下来。到如今发展得如此其乐融融，不知他自己是否曾想到过？一个外来人，汉语地道还会写，更成了交通要道川藏上开旅馆得天独厚的优势。 无独有偶，后来，在新都桥，行者又认识了一位在本地落户的汉人民间医生，也是曾在新都桥监狱服刑的，他有很高的医术，却因医疗事故被判刑三年到这里服刑，刑满后，因有相好的康巴女等着，干脆在本地安了家，在新都桥开了一家私人诊所，其高操的医术，救治了无数乡里乡亲，在新都桥远近闻名。整个珍所就他一人，名声却毫不亚于堂堂新都桥医院。 2000年后塔公街新貌 后来的塔公早已今非昔比，成了旅游胜地，早前的两排低矮房屋全都不见了，统统被三五层甚至更高的楼房取代。又过了几年后，当这位早年的行者再度来到塔公，去拜访向老板，到了原地，竟然怎么也寻不到仁和旅馆的踪迹了。几番打听，才在附近一幢楼房找到了向老板。向老板在一套跟汉地几无差别的新楼房客厅接待了他。当他听说那个亲切温馨的“仁和旅馆”已真正消失了时，很是惋惜，想想现如今满街接待旅游者的高档宾馆，忍不住对向老板感叹道：“哦，现在都是建高档宾馆了，投资太大，仁和旅馆恐怕再难恢复了……”没想到向老板不动声色，盯他看了一眼，轻轻哼了两下，不紧不慢地：“哼哼，你还不要小看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