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帮老知青

恒河沙

这帮老知青，都是七三年下放到湘西州渔场的，现在大部分住在吉首市，都是奔七的人了。他们活得好好的。

张保军、杜小林与我是中学同班同学。刚进州渔场时，场部召开联欢大会，张保军拉京胡，我唱《杜鹃山》雷刚选段《三起三落》，张保军拉得有板有眼，我唱得停腔落板，当唱到：“有多少好弟兄血染山岗”时，他把头仰起来，又伏下去，十分动情，赢得一片掌声，当时我还以为观众在为我鼓掌，有人说我唱的有点跑调，我很不服，唱“黑头”嘛，有时要用宽音和假音的。杜小林上台独唱，唱歌时老把头发一扬一扬的，那一头乌黑的头发，真好看。他唱的是《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这首歌放到现在都是“大片”，唱到最后翻高音时，他好像要哭的样子，终于翻过去了，余音还在梁上绕。读中学时怎么就没发现他的音乐天赋？

张保军一直是爱好文艺的人，个子高，鼻子高，很帅气。高中时排演《红灯记》选段，他扮演磨刀人。只有一句台词：“磨剪子啰，锵菜刀～～”尾音拖得很长。他反复练，一下课就练，搞得全班都哼这句台词。记得那年演出时，他刚念完这句台词，走到后台，有人赶来报信，他父亲走了。——他曾告诉过我，他父亲有旧疾，一咳嗽就呛气。他没来得及卸妆，哭着跑回了家。

刘敏文、胡启蓉也是我中学同学，一起当知青。刘敏文和张保军是夫妻，胡启蓉和杜小林是夫妻。现在我们把刘敏文叫“刘老女”，把胡启蓉叫“胡老女”。（女，湘西方言读儿化音，）当年她俩可以说算得上是美女。记的有一天张保军很神秘地告诉我：他很喜欢一个人。我问是谁？他说：刘敏文。我说：好哇，她父母是教师，书香门第，本人能歌善舞，是知青场文艺宣传队台柱子，你小子搞不搞得到手？他说：有把握！没两年，他们结婚了。

胡老女读中学时就很出众，聪明伶俐，个子娇小，长得很清纯，学习成绩好，一直是班干部。事隔多年，我曾开玩笑问过杜小林：你是怎么把胡老女骗到手的？他说：下手要快！我犯嘀咕：下手快岂是理由？认真想想也对，我们这辈人哪有什么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要车没车，要房没房，俩人对上眼了，两床铺盖一凑（湊，湘西方言读dou)单位宿舍里也可结婚。

有个知青叫金铭，喜欢戴小平，戴小平扎一双大辫子，长得很漂亮。金铭约她走了次排排路，红着脸没底气地说：

“你肯就肯，不肯就算了”。

戴小平半天才说出话：“阿娘，（吉首方言，感叹词，读阿侬。）人家（读ga)莫不要想哈子。”

没两年，他们也结了婚。金铭后来成了我大舅子。

我们这帮知青估摸着都是在八十年代初结的婚。大的二十八九三十岁，小的二十七八岁了。

离开渔场，一晃快五十年了。这帮知青大多身子骨硬梆，没什么大病，偶尔伤风感冒，躺几天就好。但身体外形变化就大了，张保军个子还那么挺拔，小肚子却鼓得很高 ；杜小林秃顶了，可惜那一头乌发，奇怪的是他眉毛却又浓又黑，不是两道，而是两丛。刘老女人精精神神的，脸很伸展，苗条的身材没有了，腰围有点粗；胡老女远看还像个姑娘，身材保养得好，近看脸上皱纹多了起来。

张保军改拉二胡了，他认为二胡在乐器中最好听，两根弦，两只手都要有工夫，出神入化。他拉的是老派二胡，松香涂得厚，声音很清亮。每天送完外孙女上幼儿园，他家里就会传来悠扬的二胡声。走进他家门，就会闻到一股厚厚的松香味。他经常约上几个知青朋友去家里拉琴唱歌，杜小林自是“热角”，领唱非他莫属，唱到翻高音时，捋捋头发，没了。刘老女和胡老女伴舞，刘老女跳舞，铿锵有力，很有节奏感，一招一式像男人的舞步，一看就是个急性子。胡老女从不开口唱歌，相识以来，没听她哼过一句，舞却跳得极好，喜欢穿一件紫罗色上衣 ，配上桃红色裤子，手里拿着绿色手帕，步子轻盈，双手在胸前舞动，跳起来像小燕子。我曾写过一首小诗调侃：

一袭紫罗回眸笑 ，

三尺桃红随风摇。

媚眼如丝垂软绿，

舞余慢步轻柳腰。

弹唱结束，最后一项活动必然是包饺子。张保军父亲是河北保定人，传了他一手包饺子的绝招。张保军和面 、擀皮子，刘敏文剁猪肉，剁韭菜，剁香菜，厨房里一阵乒乒乓乓乱响，一会儿熱腾腾的饺子上桌了。

婚丧嫁娶自是这帮知青聚会人数最多的时候。渔场200多知青在吉首市的都会来。大家一起悲伤，一起快乐。

知青的事，知青们办，知青中会推举一名总管，往往白事总管是田必生，红事总管是胡启蓉。刘新、杨正伦是总联络官，没人管的事他俩都管，是最忙的人。然后采买、记账、联络、引导等一条龙，妥妥当当。

办红事最快乐，要玩一天的，喝完喜酒，歌厅唱歌，棋牌室打牌，茶馆叙旧，晚餐吃“刨汤肉”（杂烩火锅），费用自是当事人出，也愿意出，高兴。

罗维庆是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的，毕业后在吉首大学任教，当了教授。他曾和我商量，寻一处山青水秀之处，筹资建一个知青山庄，知青们随时刻可以聚会，今后还可以抱团养老。我很赞成，但因种种原因这个计划未能实施。后来禹运良、王利群夫妇在吉首乡下发现一个好去处，邀请大家去游玩。这个地方叫“接龙山庄”，背靠青龙山，林深竹茂，空气新鲜。围了一个一千多平方米的大院子，可以唱歌跳舞，可以打麻将、打扑克，可以喝茶闲聊。早上供应早餐，中午安排大餐，八人一桌，十菜一汤，鸡、鸭、鱼、肉都有。玩一天，每人收三十元。

老知青们经常去那里玩。打牌的打牌，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闲聊的闲聊。张保军、杜小林、刘新、彭德志、杜小洪、金铭、罗维庆、宋加祥、郑良宪等都是打“三打哈”的高手，但从不打大牌，好玩，五元一级。

郑良宪是知青中第一批招进铁路当工人的，后来当了铁路吉首站站长。退休后就喜欢旅游和散步。全国各地风景名胜了如指掌，带着老婆到处逛。郑良宪人长得精干清瘦，步子很轻快，夫妇出门散步时，他在前面走，老伴在后面追；他停一会儿，老伴跟上来；他又往前走，老伴又急着追。如此反复，很美的画面。我发现他从来就没有慢慢走过，他根本就不会慢慢走路。

疫情期间，郑良宪迷上了“三打哈”，最喜欢喊牌当庄家，是人是鬼先矮你五分，总以为八张底牌里有一座金山。手气来了，常常把对手连续削光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回到家里，老伴问他输赢如何，他永远一句话：保本。

唱歌跳舞多是女士，有时杜小林会开一个头，唱两首自己最喜欢的歌就打牌去了，倒是禹运良留下来陪女士们玩。他会唱好多歌，连着唱五六首，嗓子都不哑。刚上热搜的一首叫《听闻远方有你》也会唱。

当唱到：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

老女们齐答：“算”！

当唱到：

“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

老女们齐答：“算”！

接着红色的飘带飘起来，老女们都涌进了院子跳起来。

什么都不会的大爷、老女们在院子四周搭的凉棚里闲聊天。大爷们喜欢讲逸闻趣事，老女们无非家长里短。

有人回忆年轻时吃不饱偷红苕，有人讲现在给孙子喂饭追着跑。

有人说过去只准生一个，拆屋下瓦也要生；有人说现在可以生三个，有奖励也没人生。

谁谁买了好几套房，房价上涨时卖出去，赚了不少钱，；谁谁现在几套房，降价也卖不出去，没人要。

哪条街什么什么商铺要转让，沙发、电器、床上用品等大减价，降多少，谁买了多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哪家孙子读书用功，考起了什么什么名牌大学，哪家儿子争气，领导怎么怎么重视，也了解的明明白白。

……

这帮老东西活得好好的，平平淡淡，有滋有味！

图1，湘西州渔场知青三十年后聚会照。图2，保靖民中73年高3连4排毕业照。图4，上为张保军夫妇照，下为杜小林夫妇照。图8，左为胡启蓉照，右为王利群照。图10，上为郑良宪夫妇照，下为禹运良夫妇照。图11，作者与刘敏文、戴小平合影。

2022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