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照片

沙堰河(开心姥爷)

<p class="ql-block"> (小说)</p><p class="ql-block"> 于米提·库尔班江(维吾尔族)/著</p><p class="ql-block"> 郭俊亮(汉族)/译</p><p class="ql-block"> 刚能记事起,我们家就只有奶奶、父亲和我三口人。听到街巷里别的孩子说起妈妈,就去问奶奶:“妈妈是谁?”</p><p class="ql-block"> “妈妈就是把你带到这个世界、宠爱你的那个女人。”</p><p class="ql-block"> “那我妈妈呢?”</p><p class="ql-block"> 奶奶的眼睑瞬间发红了。</p><p class="ql-block"> “孩子,你有妈妈。她到山里为你采摘你最最喜欢的悬钩子去了。等你长大后,她会给你带好多悬钩子回来。”</p><p class="ql-block"> 听了奶奶的回答,我感到心花怒放。因为只要我长大,妈妈就会回到我身边,而且还会给我带喜欢吃的悬钩子。</p><p class="ql-block"> 从这一刻起,长大就成为我最大的心愿。然而当我开始懂事时,得到的答案却是妈妈在生我时就亡故了。可怜的奶奶为了不使孙子脆弱的心因为失去母亲而破碎,就像围灯而转的灯蛾般呵护着我。做饭喂饭,擦屎把尿,浆洗衣服。甚至耽心跟马驹子一样的孙子饿着,每天深一脚浅一脚地提着水果糖、饼干之类的食物,不到中午就送到了学校。</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是个理发匠。虽说是以理发为业,但社区的人们都叫他“麦麦提关门”,每天开张只要收入五元钱,就关掉铺子,跑到库尔瓦西大哥的简易售货亭,直到深更半夜才醉醺醺地踏着月光摸索到家,他就是这样的理发匠。</p> <p class="ql-block">  等长到够上小学的年龄时,我直截了当向奶奶问起了母亲。</p><p class="ql-block"> “奶奶,玛伊热大妈对我说,‘你和你妈妈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大妈的话是真的吗?”</p><p class="ql-block"> 奶奶用衣袖擦着脸上宛若沟渠似的皱纹里的眼泪问我:</p><p class="ql-block"> “孩子,你是想见妈妈了吧?”我点了点头。奶奶在毡子上匍匐而行,爬到我们家最贵重的家具――一只旧木箱前,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从中取出一个用手绢裹着的小包,然后用颤巍巍的手再把小包展开。里面是一张两吋黑白照片。</p><p class="ql-block"> “孩子,你看,这就是你妈妈,你看看、闻闻,我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奶奶的泪水由刚才的毛毛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我小心地从奶奶手里接过照片。照片里是一位梳着两条粗辫子、长着一对深棕色大眼睛、皮肤白净的女人,她正甜甜地微笑着。</p><p class="ql-block"> “孩子,这张照片本来早就想让你看,但那个时候你实在太小,担心你把它弄丢,所以我考虑再三,决定等你长大点儿了再给你看。你很像你的妈妈,笑起来简直是一模一样。”</p><p class="ql-block"> 我望着妈妈的照片。她的眼睛正盯着我的眼睛。她的嘴唇看上去像是要亲吻我的脸蛋儿似的。当晚睡觉时我把照片放在了枕头边上。不一会儿,我感到母亲从照片中走了出来,并用手轻轻地拍打着我。奶奶不只是像平常一样给我讲童话故事,好像还低声诉说了她自己童年的许多往事,然后像母亲一样把我搂进怀里,我感觉到了她正用她的心温暖着我的心,我露出了甜蜜的微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早晨起来,枕头边的照片不见了。</p> <p class="ql-block">  “孩子,我把照片放进箱子了,你想看的时候我再给你拿,让你尽情地看。”奶奶咀嚼着茶叶渣子说。</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从我迈入小学那天起,每天晚上做完作业,奶奶就从箱子里取出妈妈的照片,递到我的手上。晚上我睡觉时再把它放进箱子里。</p><p class="ql-block"> 自从上了小学,在为能时时见到母亲照片而感到高兴的同时,又为每天得等待父亲喝够了酒才能回家而心情烦闷。因为父亲经常喝酒的简易售货亭位于学校附近,每天晚上我都要站在售货亭前,等候父亲东倒西歪地出来。父亲每天都和他的朋友一起,在所谓的“宝贝”作用下,吆五喝六,猜拳行令,直至半夜。</p><p class="ql-block"> “男人就是男人,你看,要像我一样放得开,酒真是个宝贝,灵验。它就像你搀扶着爸爸一样支撑着我。儿子,你听着,爸爸非常喜欢你,这个你应该知道,不然的话,我怎么会用你的名字来作为理发铺的牌子,是不是啊。你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是麦麦提好汉的儿子。你爸爸年轻的时候,这个社区再捣蛋的小子在我面前都得乖乖的。晚上我走在街巷上,就连最凶的狗只要听到我的脚步声就会躲得远远的,再不敢吭一声。”</p><p class="ql-block"> 父亲每次喝醉酒,都坚持说自己早先的外号叫好汉。至于别人给他起的“麦麦提关门”则闭口不谈。每天夜深人静时扶着他回家,我都要被累出一身汗。看到他歪歪斜斜地进了门,奶奶就会给父亲注射针剂,可老眼昏花的奶奶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脉管,于是喋喋不休的劝导便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你看,你这么好的一个儿子要抚养成人,挣的钱不要再花销到酒瓶子上,而应该花在家里的油桶子上,若有剩下就积攒起来。孩子,我走后你们还得过日子啊。”</p> <p class="ql-block">  “妈妈,我有很多苦楚,你说的我都知道。”</p><p class="ql-block"> 父亲每次都用这话来回应奶奶,每次一进门都像榆木桩子似的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继而发出雷鸣般的呼噜声。我不知道父亲究竟有怎样的痛苦。或许他所谓的痛苦是指我们吃油渣一锅的饭菜,或者指下雨的日子我和奶奶在屋子的地面上堆的那些瓷碗、盘子和罐罐之类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之后六年过去了。我也要去县初中上学了。这六年中,每天晚上做完作业,奶奶就要把母亲的照片放在我跟前,合上眼睛时母亲就在我的睡梦中出现。奶奶在为爸爸和我操劳中腰佝偻了。父亲虽怀念着自我标榜的“好汉”,但每天晚上仍沉湎于简易售货亭,沉湎于酒精的麻醉中。</p><p class="ql-block"> 上初中的第一天,奶奶对我说:</p><p class="ql-block"> “孩子,你已经长大了,你母亲的照片今后就由你负责保管。到了晚上你妈妈就像站在你跟前似的,锅里有饭肚里饱。”说着就将妈妈的照片从手绢里取出来递到我的手上。我感到手里握着的不是照片,而是整个世界。从这天起,母亲的照片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体。无论是上课还是晚上放学回家,有母亲的陪伴,我心里就感到踏实。</p><p class="ql-block"> 学校举办期末冬季长跑比赛。像这样一年一度的比赛,参加的学生很多,全程为六公里。我们家与学校之间的路程是五公里左右,平常晚上放学后,我几乎都是跑步回家的,所以像今天这样的比赛,我可以说胸有成竹。随着起跑的哨声响起,比赛开始了。上百名学生从起跑线上一窝蜂地往前冲。上半程,我保持在第一阵列。进入下半程之后,我估摸着大多数同学的体力已渐渐不支,于是开始发力,一个个地超越他们。正在这时,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贴身的口袋,犹如晴天霹雳,原来装有照片的口袋空空的。母亲的照片不见了。一定是在起跑线上挤来挤去弄丢的,有这么多人踩踏,照片也不知道踩成啥样了。我的心噗噗直跳,同时加快了步伐。我的眼睛里只有终点。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前奔跑,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以第一名的成绩冲过了终点线。当同学和老师们跑来为我庆贺时,我的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赶紧在众多同学踩过的地方,把母亲的照片找回来。</p> <p class="ql-block">  “小伙子,你真棒,”老师跑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p><p class="ql-block"> “我把母亲的照片搞丢了。”我带着哭腔说。</p><p class="ql-block"> “什么?啥时丢的,丢哪里了?”</p><p class="ql-block"> “好像就在这个起跑线上被挤丢的。”</p><p class="ql-block"> 同学们、老师们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母亲的照片。我嚎啕大哭起来。慈爱的老师走过来把我搂在怀里,给我擦去脸上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晚上,我拖着无力的脚步回到家里。奶奶听说发生的事情后,心情也糟糕透了。我隐约听到“好汉”父亲哼唧着自己独有的声调,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p><p class="ql-block"> “唉呀,我的马驹子,怎么哭了,你这样流着眼泪,哪里还有我‘麦麦提好汉’儿子的样子,即使是天塌下来,也有你这个顶天立地的父亲给撑着。”</p><p class="ql-block"> “你怎么也不问问孩子为什么哭,他都这么大了,他是怎么想的,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听过他的心声吗?你的饭我也不做了,我不可能养你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妈妈,你不知道,我也有自己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又准备说他那说过无数遍的公式一般的套话,奶奶发火了。</p><p class="ql-block"> “打住,别讲你那痛苦了。要说痛苦的话,我的痛苦像山一样,就连我一个老太婆都没有因此而击倒,你还在我面前讲什么痛苦。如果能把你这糊里糊涂生活的十年补给我,我会让这孩子像花儿似的盛开十次。”</p><p class="ql-block"> 奶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不用说,可怜的奶奶本来不想当着我和父亲的面述说自己的痛苦,但是她实在忍受不住了。</p><p class="ql-block"> “孩子,”奶奶用木头似的手指擦去我的眼泪说,“照片虽然丢了,但母亲依旧在你的心里,爱母亲的孩子是有福气的孩子。你母亲是一个非常有气骨的人,为了生你甘愿付出生命的代价。所以给你起名为艾热提(译者注:“艾热提”意为气骨)。孩子,别哭,看到你哭,你母亲也会伤心的。”</p><p class="ql-block"> 在奶奶的劝导下,我的痛哭和缓了许多。现在母亲的形象唯有深藏在我的记忆中。我头枕着枕头,努力回想着照片上母亲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哭累了的眼睛慢慢合上了。</p><p class="ql-block"> 清晨,院门的门环叮当当响了。我跑去把门打开,一下子惊呆了。穿着连衣裙、脸上满含慈爱的母亲正站立在大门前,手里提着满满一蓝新鲜悬钩子。</p> <p class="ql-block">  “妈妈!!!”</p><p class="ql-block"> 我向她的怀里扑过去。啊,母亲的气味,我寻觅了十二年、这个世界上任何调味师也调不出来的气味。</p><p class="ql-block"> “妈妈,您去哪里了?!您怎么丢下我一个人走了。爸爸对我不管不顾。我肚子饿了的时候,不见爸爸的影子;肚子饱饱的时候,爸爸却硬要把一只整鸡蛋往我嘴里塞。我经常想您想的半夜哭醒,泪水浸湿了枕头。现在奶奶每天晚上都咳嗽,而且咳得很厉害。我一看到奶奶难受的样子就哭。妈妈,假如哪一天奶奶也离我而去,您又不在我身边,就只有爸爸了,那时谁会来养活我?妈妈,我不能让您走,哪怕让我在您怀里睡上一天也行。”</p><p class="ql-block"> “我的孩子,你要像你的名字一样,鼓足勇气来,”母亲把我揽在她的怀里说,“孩子,我不走,我在,就像你奶奶说的,我就在你心里。我每天都在看着你。如果你想让我高兴的话就别哭了。你看,奶奶把你看得比她自己的命还宝贵,你的老师也一样。邻居玛依热大妈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照顾你,经常把刚出锅的热饭端给你吃。你仔细想想,这些人也是你的妈妈呀。所有这些爱你的人与我的区别仅仅是一张照片而已。你爸爸也是因为我的去世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总有一天他会转变的。孩子,你对这个世界要充满信心。不要自暴自弃。听我的话,绝不自暴自弃。”</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着这些,再次把我紧紧抱在怀里。</p><p class="ql-block"> “孩子,天亮了,该起床了。”</p><p class="ql-block"> 听到奶奶催促起床的喊声,我从流着伤心泪水的枕头上睁开了眼睛。原来我正做着一场梦。真可惜,夜晚为什么会如此短暂呢。</p><p class="ql-block"> 吃过奶奶做好的早餐,我阔步踏上去学校的路。望着东方初升的太阳,我回想起了母亲说过的话。真的,奶奶把我这个襁緥中的婴儿养到现在,为了我和父亲吃了那么多的苦,尚未从我身上享过一天的福,现在仍然在为我终日操劳,她不是我的妈妈是什么。老师看到我穿着带窟窿的、被其他同学戏谑为“老鼠洞”的鞋子,就马上买来新鞋给我穿,还经常把我领到她家里吃饭,引导同学们和我做朋友,她不是我在学校里的妈妈是什么。玛伊热大妈只要做了好一点的饭,就会叫我去她家里用餐。过年过节只要给她的孩子们买衣服,总不忘给我也买一套。有时因为我甚至不顾与我父亲吵嚷几句。玛那(译者注:“玛那”意为你看),她就是我在社区里的妈妈。总之,生母虽然去世了,但她却以众多母亲的形象处处与我相遇。</p><p class="ql-block"> 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红。太阳把光芒慷慨地洒向大地。此时此刻,早晨温暖的阳光正亲吻着我和爱我的母亲们的面庞。你好,母亲们。你好,我敬爱的照片!</p><p class="ql-block"> (译自《伊犁河》杂志2021年第1期第92-95页)(作者:伊宁县吉里于孜大街第五社区)</p> <p class="ql-block">  【译者郭俊亮简介】郭俊亮,男,汉族,山西省河津市人,中共党员,高级工程师职称。1979年入伍,长期在新疆军区驻阿克苏某部担任侦察班计算兵、战炮班长、高机排长、政治处群工干事、司令部作训参谋;在驻库车某部任师司令部炮兵指挥部参谋、炮兵指导连连长、后勤部营房科助理员,在驻乌鲁木齐某部任司令部作训参谋,新疆军区后勤部基建营房处助理员,新疆军区4980工程办公室组织计划科长。在此其间,常年奋战在海拔4600米、终年积雪不化、氧气吃不饱、被人类学家称之为“生命禁区”、被地理学家誉为“万山之祖”的巍巍喀喇昆仑山,组织实施全军重点国防工程四年。先后就读和深造于乌鲁木齐军区炮兵教导队地炮中队、石家庄高级陆军学校(现为国防大学联合作战学院)、解放军重庆后勤工程学院(现为陆军勤务学院)、解放军南京工程兵工程学院(现为陆军工程大学)、解放军北京后勤指挥部学院(现为解放军国防大学联合勤务学院)。转业后供职于自治区环保局,曾任该局办公室副主任、新疆环境保护宣传教育中心书记、《新疆环境》主编等。</p><p class="ql-block"> 笔耕不辍。在省、军级以上报刊杂志散文、小说、纪实文学、新闻、研究文章、经验体会等作品千余篇。连续多年被评为新疆日报、新疆人民广播电台“优秀通讯员一等奖”,新疆、兰州两级军区和全军“优秀新闻报道骨干”、“结合工作搞报道一等奖”、“结合工作搞研究优秀机关干部“军事学术研究奖”、“后勤学术研究奖”等,受到夨级奖励及通报表彰。新疆日报优秀通讯员一等奖、优秀有奖征文一、二、三等奖,新疆人民广播电台优秀通讯员一、二等奖,新闻环境好新闻二、三等奖,全国环境保护新闻“杜邦杯”三等奖。</p><p class="ql-block"> 终身学习。47岁起,响应历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关于“各族人民要互学语言”的号召,感受时代的呼声和脉动,胸怀民族团结大局,以架起民汉心灵桥梁为己任的澎湃热情,自觉投身到为国家立心、为民族立魂的文学创作和翻译的滚滚洪流中。克服千困万难,自学维吾尔和哈萨克语言文字,并且学有所成,学以致用。主编《新疆环境(维吾尔文)》、《新疆环境》(哈萨克文)杂志。发表译作30多部,译作散见于《民族文学》《民族文汇》《回族文学》《新疆日报》《伊犁晚报》《吐鲁番日报》《喀什日报》《阿克苏日报》等。译著“维吾尔中短篇小说集”《雅丹三朵花》被列入“新疆文学原创及民汉互译工程,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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