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选评之十五——连城（三）

陌上尘

聊斋选评之十五——连城（三）

2022.6.13，星期一，南充，阴

原文：

媪既去，逾数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归，睨之。女秋波转顾，启齿嫣然。生大喜曰：“连城真知我者！”会王氏来议吉期，女前症又作，数月寻死。生往临吊，一痛而绝。史舁送其家。

生自知已死，亦无所戚。出村去，犹冀一见连城。遥望南北一道，行人连续如蚁，因亦混身杂迹其中。俄顷，入一廨署，值顾生，惊问：“君何得来？”即把手将送令归。

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顾曰：“仆在此典牍，颇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

评析：

前文说到史连城的贴身保姆，得了小乔的嘱托归去不表。隔了几天，小乔偶然出门，遇到史连城从叔叔那里回家，就斜着眼看她；然后史连城就含羞带笑、眼波婉转，仿佛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

小乔大喜说道：连城真是俺的知己。

既然史连城的肺结核已经痊愈，康复到能串亲戚的程度；盐商老王家，当然就准备按程序来迎娶她。这一次史连城非常干脆，再度犯病，几个月就挂了。

小乔听说了以后，去吊唁她；由于心里太过悲痛，索性也挂了。史家派人把他抬回家。

乔少侠的元神，知道自己的肉身已经死了，却也并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小乔当生则生、当死则死，何其潇洒！）；从村子里飘飘荡荡、溜溜达达走出去，远远看见一座城池。城池外有一条南北走向的道路，行人排着队往前走。他便也随大流，混身其中。

没多久，进到一个衙门口，遇到了以前的老朋友顾哥们儿。老顾十分惊讶，问他：大哥！你咋来了？你也不应该来啊！一边说，一边拉着小乔的手，往回送他。

小乔感慨地说：我还有心事没解决。老顾说：我在这里，还有点小权力，假如能够帮上忙，必当竭尽全力帮忙。

原文：

生问连城。顾即导生旋转多所，见连城与一白衣女郎，泪睫惨黛，藉坐廊隅。见生至，骤起似喜，略问所来。

生曰：“卿死，仆何敢生！”连城泣曰：“如此负义人，尚不吐弃之，身殉何为？然已不能许君令生，愿矢来世耳。”

生告顾曰：“有事君自去，仆乐死不愿生矣。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顾诺而去。白衣女郎问生何人，连城为缅述之。女郎闻之，若不胜悲。

连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宾娘，长沙史太守女。一路同来，遂相怜爱。”生视之，意态怜人。方欲研问，而顾已反，向生贺曰：“我为君平章已确，即教小娘子从君返魂，好否？”两人各喜。

评析：

小乔是个颇具有侠义胸怀的人，这种人通常都是情种；既然史连城令他倾倒爱慕，他就理所当然地念兹在兹。

对于老顾来说，能够有机会，报答小乔对他一家子的恩情，义无反顾是情理之中的事；何况，他刚好有这种权力。

不过，阴曹地府的户籍管理，也没那么简单；老顾带着小乔走了好多地方，才寻见史连城。为了增加小乔跟史连城爱情故事的可读性与趣味性，老蒲在这个节骨眼上，铺排了一个新的元素——另一位史姑娘，来作乔史二人的爱情见证。

“泪睫惨黛，藉坐廊隅”这八个字，是极高明的叙事形容。蒲松龄生活的朝代，还没有假睫毛一类的高级化妆品；所谓“泪睫”，其重点在“睫”——能够挂住泪珠的眼睫毛，当然是长睫毛，因此其人的眼睛，也必然是大眼睛。用东北人的话说，叫：大眼睛，双眼皮儿，一看就是个讲究人儿。

“讲究人儿”者，“可人”之谓也。中国文学史上，有“美目盼兮”的名句，即是形容美女的大眼睛、长睫毛，很有特殊的杀伤力。

我的眼睛并不小，可惜从小就倒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睫毛更是跟头发遥相呼应，心有灵犀、坚定从容地比赛式脱落；以至于流泪时，都没有潸然的效果，使老夫的风采大打折扣。所以我男儿有泪不轻弹，因为睫毛挂不住。

这倒是引起我，对遗传学上的一个新思考：为什么小眼睛的人，就没有长睫毛？有人见过眯缝眼，还有长睫毛的么？

“惨黛”并非指化妆水平太差，而是说史家姊妹哭花了妆。“藉坐”的“藉”，在这里读“借”音，意思是把草铺在地上而坐。廊隅，回廊的角落。

只寥寥八字，蒲松龄就把史家姊妹的凄惶、愁苦、无着、悲观都描写到位了，还顺带称赞了一下她们的容貌。这份文字功底，实在非同小可。

现在的教学大纲里，增加古文的内容，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古文的词语结构和句式，便于追求凝练而简约，这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十分有必要——大家获取信息的渠道，都极其广泛，谁有功夫去看、去听罗里吧嗦的东西？

愁云惨淡的史家姊妹，看见小乔，当然很高兴，可下找到摆龙门阵的了。史连城问小乔咋也来了，小乔的回答，实在令人感动：你都死了，我何必还活着？！

这叫啥？这叫“易寻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一个女人能遇到同生共死的爷们儿，实在是八辈子修来的；当然，男的遇到有情有义的女性，也相当不容易，得一直打着灯笼找。

见到小乔如此生死相守，连城怎可能不感动？于是她哭着表示：像我这么负义的人，你不但没有唾弃，还以身殉葬，图个啥呢？我活着的时候，没办法报答你的情义，但愿来世可以报答你。

小乔压根儿就不理连城东说西说，只是明确跟老顾表示，坚决跟连城在一起，不还阳啦。并且他还请老顾给查一查，连城将要托生在哪儿——意思很明显，连城托生在哪儿，小乔就一起托生在哪儿。老顾立马就去落实这件事。

跟连城对着哭那位白衣女郎，问连城这位重情重义的好汉是谁；史连城就给她讲了一下整件事的因由，小丫头悲情不已。

理所当然地，连城也把这好姊妹介绍给小乔：她是长沙史太守的女儿，叫宾娘，跟我同时死的；黄泉路上，我们彼此照应，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

小乔刚刚要细问，老顾就回来了；并且高兴地告诉他们：我为你俩争取到两个返城（应该叫“还阳”）名额，你俩现在就穿越回去好不好？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能做人，谁愿意做鬼？

“平章”有一个含义，是指“辨别彰明”；看来老顾在阎王爷那里，确实有面子；解释剖白几句，居然给他一下子搞到两个名额。

原文：

方将拜别，宾娘大哭曰：“姊去，我安归？乞垂怜救，妾为姊捧帨耳。”连城凄然，无所为计，转谋生。生又哀顾。顾难之，峻辞以为不可。生固强之。乃曰：“试妄为之。”

去食顷而返，摇手曰：“何如！诚万分不能为力矣！”宾娘闻之，宛转娇啼，惟依连城肘下，恐其即去。惨怛无术，相对默默；而睹其愁颜戚容，使人肺腑酸柔。

顾生愤然曰：“请携宾娘去。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宾娘乃喜，从生出。生忧其道远无侣。宾娘曰：“妾从君去，不愿归也。”生曰：“卿大痴矣。不归，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勿复走避，为幸多矣。”适有两媪摄牒赴长沙，生属之，宾娘泣别而去。

评析：

小乔跟连城能还阳，本是天大的喜事；可惜人性有多复杂，鬼性就有多复杂。眼看自己的好姊妹，马上要有情人终成眷属，宾娘不仅没有送上祝福，反而嚎啕大哭曰：

大姐呀！亲姐呀！你们俩八月十五了，俺咋整啊！你们救救我吧，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你们，吧啦吧啦一大堆。史连城能有个屁的办法，只能请小乔继续麻烦老顾。而老顾这次态度坚决，认为蹬鼻子上脸找阎王爷的话，以后自己就没法混了。

可惜小乔更加坚决，要求老顾再去试试。

说心里话，我觉得这事不能怨宾娘见生起意，还是老顾为人耿直，不够成熟——他把事情办得太快太好了，因此显得太容易。老顾要是懂得韦小宝那一套官场哲学，再容易的事，也得装作跟头把式、哭爹喊娘才办成；那么宾娘也好，小乔也好，不至于太为难他。求人帮忙，在何时何地，也没有让人家搭上前途，搭上身家性命的道理。

老顾一门心思要报答小乔的恩情，却没想到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凭这件事就能看出，老顾一辈子，最多混个中层领导，他的大局观太差了，没啥进步空间。

好在老顾还没有笨蛋到家，再度去求情的路上，肯定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很快（“食顷”就是吃碗酸辣粉的时间）回来，告诉大家，阎王爷急眼了：咋滴？你们拿阴曹地府当商务酒店呐！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如果说宾娘前面的哭，还带有表演性质的要挟成分；那么得到这个结果之后的哭，就是实打实的了。用现代诗人靳晓静女士的话说，叫：绝望，流动着苍白的情绪。

我非常有理由怀疑，宾娘是个大美女，并且还是那种哭起来都好看的，一枝梨花春带雨式的美女；因为她的哭泣，令所有人都伤心动容。

绝不是所有美女的哭，都可以打动人。我非常受不了女人的眼泪，基本上泪弹上场，就立刻投降；除非这哭是假哭，带有强烈的观赏性。

但仍旧有一种哭，不能打动我，就是哭起来难看那种。按说张柏芝是大美女了，可是我第一次看《喜剧之王》，见到柳飘飘坐在出租车里嚎啕的样子，相当差异——这姑娘哭起来真丑样的！

“真丑样”跟“很好味”，是典型的粤语句式；我用这种句式，属于向了不起的香港艺人们致敬，此外别无他意。

哭起来都好看的宾娘，一哭倾城，顺利拿下老顾；他表示拼了这条鬼命，也要护送宾娘还阳。宾娘立即变成快乐天使，谢都没谢老顾一声，就要跟小乔他俩突围。

小乔担心宾娘回家的路途遥远，宾娘却表示：俺跟定你了。小乔可不想带上这么个累赘，来增加自己幸福之路上的变数；遂不得不对她说：傻孩子，你不回家，咋活转来？将来我们路过湖南，你别躲着假装不认识俺两口子，就算你有情有义啦！

正好有两个外联部的、老的、女性办事员去长沙；小乔就拜托她们，顺路带宾娘回家。宾娘只好依依不舍、哭哭啼啼地拜拜。

我非常怀疑，老顾第二次根本就没去找阎王爷，说宾娘的事儿。因为这里面涉及到小乔跟连城的实际利益，万一阎王爷翻脸，又不准小乔他们俩还阳了咋整？

真把阎王爷惹毛了，留下小乔连城不说，自己的前途也完蛋了，属于两头不占，赔了夫人又折兵。报答小乔，是一定要报答的，所以绝不能去冒这个险。

之所以最后，老顾仍帮忙送回宾娘；无非只有两种情况：

1.拼着受责罚，哪怕是赌上自己的前途，也要让这次报恩圆满，不留下遗憾。

2.老顾原本就有使人还阳的部分权限，他只是惺惺作态地作秀而已，以免小乔再有啥七姑八姨三叔二大爷来找麻烦。

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但是第二种小一些；毕竟“使人还阳”的权力，实在太大，阎王爷不可能下放这一级别的权力。在行政管理上，适度的权力下放，有助于工作效率的提高，但下放过度，必然造成政出多门的管理混乱恶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