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面馆里的爱情故事

李长安

　　近日朋友相约去乾县，主要是重游乾陵。自驾车从西安北郊出发，走福银高速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目的地。看完“无字碑”才中午11点，一行四人商定去乾县县城吃午饭。在县城兜了一圈，在一家“张记乾州四宝小吃店”坐了下来。刚刚把锅盔，馇酥，豆腐脑，酸汤面点好，就见一五十多岁的男子走到桌前，亲热的喊了一声大哥。正在纳闷，他上前紧紧握着我的手兴奋的说，我是张军。仔细端详一番，果然是几十年没有见面的张军。

　　与张军认识非常偶然。在《麻团》《藕粉》文章中曾经介绍过，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家曾经在西安市东五路口开过一家“山西刀削面馆”。87年的秋天，在面馆筹备阶段，我去东大街菊花园劳务市场找打工妹。前两次都无功而返。第三次早上8点就去了，不到半个小时就与两个女孩谈好了合同。离开介绍所时，一个男孩子追上来，要求把他带上。这个男孩就是张军。他当时20岁，长得高高大大，五官端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是咸阳市乾县一个农家的孩子。那两个女孩，都是18岁。一个叫王慧，圆圆的脸庞，白皙的皮肤，低矮的个子，略胖的身材。整天乐呵呵的，充满青春活力。她来自商洛市山阳县的葛条乡。一个叫刘敏，眉清目秀，皮肤略黑，身材高挑，美丽清秀。看起来自视清高，少言寡语。她来自汉中市佛坪县陈家坝乡。

　　三个孩子都是第一次到西安打工，没有从事过饮食行业。经过十几天的简单培训后，张军负责削面，王慧和刘敏负责招呼顾客，端饭洗碗。三个月后，三个人都熟练地掌握了各自的工作，关系也相处的比较融洽。张军是个热心肠，像大哥哥一样，经常帮助两个女孩子收拾碗筷。每天晚上9点收摊后，他第一时间把桌椅板凳堆放到一起，把店门锁好，帮助两个女孩支撑起钢丝床。然后一声不响的回到里间，躺在帆布行军床上看小说。

一天晚上，刘敏走进里间，拿出一本书递给张军。什么书？《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张军说，这本书我读过，同村一个民办教师曾经借我了三天。刘敏说，保尔柯察金是我心中的英雄。张军道，我喜欢少女时代的冬妮娅。从这天起，晚上下班后，两个人不顾一天的劳累，都要交流讨论一下看书的体会。他们谈到汪曾祺的《受戒》，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王蒙的《青春万岁》，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等文学作品。随着时间推移，两人的话题越来越多，从书本到人生，从兴趣到未来，渐渐的互相喜欢了起来。

　　王慧看到他们两人眉目传情，情意绵绵，心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涩感觉。从见到张军的那一刻起，就对他有了好感。张军不仅人长得帅气，而且为人诚实，干活踏实。除过自己的主业削面外，掏炉渣，倒污水，上缷门板等脏活累活都抢着干。时间一长，不由得萌发了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情愫。她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观察张军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当他站在离铁锅一米以外的地方，左手托起十斤重的面团，右手捏着薄薄的刀片上下摆动，长短薄厚一样的面条依次飞进沸腾的铁锅。每到此时，王慧和驻足围观的路人，都由衷地发出惊叹不已的声音。

在她的眼里，这时的张军，无疑就是技艺高超的工匠，杂技团的明星，自己心中的英雄。情窦初开的她，开始给张军洗衣服，补袜子，买零食。给他吃的刀削面里多舀一勺肉酱。用自己的手帕给他擦汗。她心里算计着，尽管自己只是初中毕业，不像刘敏高中毕业，没有她漂亮，也不知道保尔柯察金是那个国家的人。但知道自己能吃苦，爱劳动，体贴人。想方设法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张军喜欢上自己，决不能让他迷迷糊糊上了刘敏那条船。

　　面对两个热情洋溢的女孩，没有恋爱经验的张军，一时不知所措。两个女孩各有所长，难以取舍。原本乐观向上的他，一时变得情绪低沉，闷闷不乐。一天，一个顾客要一小碗面，他削了个大碗。有人要三个大碗，他递给人家三个小碗。经过一段时间深入思考，他做出人生第一个重要决定。考虑到刘敏心气太高，思维敏捷，喜欢打扮，像一个城市的孩子，将来与父母不好相处，自己压力也大，决定忍痛割爱，放弃与她的爱恋关系。王慧是个头脑简单，知热知冷，吃苦耐劳的女孩。把她娶回家，是最现实的选择。想法形成后，就开始故意冷落刘敏，一心一意对待王慧。刘敏看到他的变化，专门找他长谈了一次，说自己面冷心善，目光长远，不在乎他家境贫寒，不在乎他兄弟四人，恳求他改变主意。张军默默无语，不为所动。刘敏接受不了这样的尴尬局面，流着泪水离开了他，离开了刀削面馆。后来刘敏还回来过两次，打扮的十分漂亮，远远地站在面馆外面，含情脉脉的看着张军。张军总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88年初。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张军和王慧就像一对小夫妻，和和睦睦，快快乐乐，幸福始终写在两个人的脸上。春节快到了，街上的路人行色匆匆，寥寥无几，焦急的孩子们燃放起鞭炮。左邻右舍的商户歇业放假。我家面馆也给孩子们付清所有的工资，根据工作表现发了大小不等的红包，告诉大家正月十六再来上班。张军临走时，约王慧到乾县老家见父母，王慧毫不犹豫跟着他就走了。

正月十六面馆开业时，这两个人都没有回来。那时，没有手机，只有从两个人身份证上记录下来的地址。第三天，张军一个人回来了。刚开门营业，顾不上找他问话。晚上下班后，张军主动告诉我，王慧不来西安了。原来两人回到乾县老家，张军父母看到王慧，高兴地合不上嘴，一家人欢欢喜喜买东买西张罗着过年。大年初一下午，王慧说，她要回商洛老家看望父母，不想让家里人着急。正月十四再来乾县，到时与张军一起回西安。那天临别时，两人在长途汽车站缠绵不休，依依难舍。王慧主动轻吻了张军，然后登车离去。这一幕热恋的场景，引来周边许多等车旅客羡慕的目光。那一刻，张军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谁料想这一别，竟然是两个人的最后一面。正月十四那天，张军早早去了车站，等了一天，也没有见到王慧的身影。第二天还是如此。第三天，张军收拾行李，买了烟酒糕点去了商洛。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终于找到了王慧在大山深处的家。王慧的父亲接待了他，冷静地告诉他王慧失约的缘由。这次过年王慧没有回家，家里人非常焦急，四处打听，才知道她去了乾县。一家人提心吊胆等了几天，一直到王慧回家，才放下了心。经过家里人反复询问，才知道了王慧和张军恋爱一事。听说张军家境贫寒，弟兄又多，父母坚决不同意这件事。母亲明确表态，如果不与张军断绝来往，就与女儿断绝关系。母亲说到做到，每天不吃不喝，不与任何人说话，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看到此，父亲和两个弟弟都劝说王慧。王慧想了几天，为了不让母亲伤心，决定牺牲自己的恋情。虽然下了决心，但想起与张军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每天都忍不住偷偷流泪。

父亲找她说，唉！娃们家太小，不懂事，结婚过日子不像谈恋爱那样风光。家里贫寒，结婚后光剩下受罪了，哪来的好光景。我们做父母的早出晚归，撅着屁股干活，把你们三个孩子拉扯大，就是想让你们过不受穷的日子。天下最无私的人就是父母。父亲预料到张军会到家里来找王慧，担心两个人见面后重温旧情，就让王慧的舅舅带着她去武汉打工。张军知晓了事情的原委，感觉天塌下来似的，怎么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噙着泪喃喃自语，王慧曾经说过“海可枯，石可烂，两人爱情永不变。”怎么她说变就变？……

　　张军痛苦地回忆着寻找王慧的经过。我一直听着，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我知道，对于失恋的人，你说一大堆至理名言，也无济于事，只有时间是疗伤的唯一良药。过了两天，张军郑重地给我说，“大哥，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天昏昏噩噩，一闭眼睛脑子里都是王慧的笑脸。我决定去武汉找王慧，想亲耳听到她说不爱我了。这样，我才能死心塌地。你赶快到劳务市场找个削面的，我把他教会，我就走，哪怕走遍海角天涯”。

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张军。也没有碰到王慧和刘敏。人生往往就是如此，相遇难，分手易。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的相遇只是几亿人中的一次缘分。两个人的离别仅仅是一次不经意的结局。

　　这次在乾县与张军不期相遇，让人喜出望外。他说，当年离开西安后，走遍了武汉三镇，也没有找到王慧。由于急火攻心，心急如焚，竟然病倒了。回到乾县老家后，每天无精打采，无心做事。就在此时，刘敏突然来到了乾县。望着瞠目结舌的张军，刘敏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语，而是默默地守护在他的身旁。过了几天，两个人收拾行李前往兰州市一刀削面馆打工。几年后，两人结了婚。婚后在兰州城关区小吃一条街开了一家刀削面馆。由于经营有方，诚实守信，面馆生意非常兴隆。有一儿一女后，在兰州买了一住宅，一家四口成为兰州市“新市民”。儿女好学上进，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后先后去了深圳工作。考虑到父母年事已高，为了便于照顾老人，张军与刘敏商量后，回到乾县县城开了这家“张记乾州四宝小吃店”。

　　张军滔滔不绝的说着，刘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桌前。虽然人到中年，她依旧气质如兰，仪态万方。她打断张军的话语，“让大哥好好吃饭，等吃完饭再听你唠叨”。“我们已经吃饱了，让他继续说吧”。张军呵呵一笑，让刘敏接着说。我问刘敏，为什么非要嫁给张军？“张军是高中毕业生，为人诚实，心地善良，是一“优质男”。这个社会富人少，穷人多。我选择的是人生伴侣，看得是人的品德和素质。以前穷，不代表一辈子穷。以前富，不一定一直富。穷则思变，通过打拼，走向富裕，才能实现人生价值”。“现在你们两个还聊保尔柯察金吗”？她低眉垂眼，羞涩地捂着嘴笑。“她是个实用主义者，结婚后，谈论最多的是孙少安，把自己喻为田润叶。两个孩子长大后，就把孙少平整天挂在嘴边，要求孩子们自强不息，顽强拼搏……”。张军在旁边调侃着，引得我们哄堂大笑。

一会刘敏说，大哥今天不要走了，晚上住我家，聊一聊你家的情况。91年10月，我和张军专门去西安找你，发现东五路口的店铺被拆除了。尽管找不到大哥，但我们两个始终把大哥以及那个刀削面馆记在心里。因为，哪里记载着我们的青春，孕育了难忘的初恋。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我笑着说，他乡遇故知，已经非常高兴。今天到此为止，改天请你们到西安，咱们好好叙旧。告别时，张军给我们的车上放了一提兜乾县锅盔，我欣然接受，觉得这不是普通的面食，而是他们的美好心愿。汽车已经发动了，望着他们两个人挥别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想到另外一个人。她现在好吗？她是不是也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2022年6月10日初稿。6月14日定稿。

写于西安市经开区景园。共计37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