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仙

阿牛

　　小凤仙是我少年时期的邻家大姐姐，牺牲的时候只有十八岁，是牟定铜矿唯一一位因工牺牲的女职工，也是年龄最小的一位。

不久前回牟定铜矿，探访矿山烈士墓时，往山坡上多走了一段路，来到小凤仙的坟前。我和代老四采摘了一束野山菊，献到坟前。

在荒野的山坡上，对着小凤仙姐的坟头，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小凤仙姐姐的音容笑貌又清晰浮现脑海中。

　　小凤仙正名叫代凤仙，大人们都亲切地叫她“小凤仙”，小孩子们也没大没小地跟着叫“小凤仙”。小凤仙家住一楼第二间，我家住二楼第三间，两家人处得非常好。小凤仙是家里老大，下面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我和代老四同龄，我妹妹与代老五同龄，放学后我们常在一起耍。

小凤仙姐长我六岁，不是一个年龄段，自然不会与我们一起耍。在我十岁出头的少年眼里，小凤仙已经是大人了，但没有大人的架子。圆圆的苹果脸，总是笑咪咪的，扎一对齐肩小短辫。我们打扑克牌争上游，小凤仙总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用钩针钩白花，钩成一小片可以当手帕，钩成一大片就可以做成漂亮的桌布或窗帘。

五个姐妹兄弟的大家庭，老大总是要多牺牲、多付出的。小凤仙刚满18岁就参加工作，拿工资，替父母分担家庭的担子了。我们继续上学，小风仙姐上班，充满了青春朝气。那时就在猜测，漂亮的小凤仙姐一定有不少小伙子追求。

小凤仙姐的工作也令我们羡慕不已，当司机，火车司机。矿山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山肚子里不停地打洞，把矿石采掘出来。边掘进边往深处铺铁轨，电力小火车开进去，把矿石、矿渣运出来。小凤仙就是那开电火车的驾驶员，每天的工作就是驾驶电力火车头，拉着十多节翻斗车厢，在固定的线路上，把矿石和废渣从山肚子里运出来，倾倒在山坡下。一坑的出矿口在半山坡，小火车从洞里开出来，倾倒矿石的生产场景，仿佛是矿山的标志场景，我喜欢围观，就像看现在公园里的游乐小火车。打眼放炮的生产场景是在山肚子里进行，很危险，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开小火车能有什么危险？大家都认为安全的岗位，却发生了惨烈的事故。

代老四跟我说，1980年春节，是大姐工作后的第一个假期，小凤仙与几个朋友第一次去昆明耍，高兴地买了一件新衣服回来。2月23日那天，是农历初八，春节假期后上班第一天。小凤仙下午三点上班去了。下午六点钟，代家人正准备上桌吃晚饭，听到矿职工医院的救护车尖叫着驰过，爱凑热闹的代老四跑出门去看，被代父吼回来“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吃饭”。代老四乖乖回到饭桌，一家人静静吃饭。

正吃饭间，邻居家的小伙子赵云平神色慌张地出现在家门口，代母问“云平，有什么事？过来一起吃饭。”赵云平欲言又止，说“代妈，你们吃饭呀，吃完再说，吃完再说。”一家人觉得赵云平奇怪，不知谁眼尖看见赵云平衣服上有血迹，追问他到底什么事？赵云平说“代伯、代妈，是小凤仙出事了，刚刚被救护车拉到医院，正在抢救。”如晴天霹雳，全家人愣了片刻，扔下饭碗就往医院跑。

住家离医院不过五分钟的路程，三分钟就跑到了。隔门见医生护士正在实施急救，小凤仙肌肤完整，外表没有破损痕迹。其实小凤仙送到医院时已经断气了，无力回天。全家人的悲伤，不忍直视。

那个夜晚，代家悲声不绝。隔壁邻居，同事亲友，整座矿山，都沉浸在凄风惨雾中。我没敢去看。

　　代老四说，事后赵云平还原了事故的原貌。赵云平是小凤仙家邻居，年龄与小凤仙相仿，长得帅气，身体也强壮。差一点验上飞行员要去当兵开战斗机的，由于文化基础差了些，未能如愿，便当了工人，在赵庄上班。出事那天，天气晴好，下午五点钟左右，赵云平在赵庄闲逛。忽闻对面山坡传来巨响，只见矿渣坡上，支撑铁轨的支架垮塌了，正在轨道上倾倒渣石的几节翻斗车连同电机车头，从山坡滚落到了山脚下。赵云平急忙奔过去，只有一个伤者，正是电机车驾驶员小凤仙，已经失去意识。赵云平抱起小凤仙就往公路跑，救护车赶到后，一起上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又急忙赶到代家报信。

这起事故发生得太突然，小凤仙伤到哪里也不清楚，皮肤没有明显破损，可能是内脏受到了严重挤压，骤然而逝。赵云平衣服上的血迹从何而来也说不清楚，施救者们当时太专注太紧张了。

小凤仙因公牺牲后，作为抚恤措施之一，代三妹被招工入职，也当了矿山工人，但没有从事电车司机工作。代三妹的好友周红曾对我说，“代老三学习成绩蛮好的，当年初中毕业若不顶替参加工作，上个高中或许能考出去的。”周红说，最后悔的一件事，是当年不该问代老四那句话。有一天见代家里新买了些木板（准备做家具），便问“这些木板要做什么用？”代老四随口说“做棺材板”。没几天大姐小凤仙出事了，代老四自怨自己说错了话。周红则自怨，若自己不随口问，代老四也不会随口乱说了。萦怀多年。看来，无论什么时候，不祥之语不要随便说。

年轻漂亮的小凤仙姐，如花蕾初放，便骤然凋零，离十九岁尚差四个月，没有留下一句话，春节买的新衣服还没来得及穿。

四十多年后说起往事，我妈妈对小凤仙的音容笑貌还清晰记得，抹着泪说“小凤仙是五个姐妹当中性格最温顺的一个小姑娘，而身体长得很瘦。那时的凤仙，由于家里姊妹多，父母工资低，生活就比较困难，平时穿着的衣服，就象一个农村的小女孩。我和她父母关系相处的很好，有什么事都互相帮忙，她家的情况我也很清楚，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小凤仙，真的太可怜了。”

因公牺牲的小凤葬在了苹果山烈士墓地更上方一些的山坡上，生活蓄水池下方不远处，坟头对着电视塔山。家人年年祭扫。后来，父母年老去世了，矿山资源枯竭了，破产了，弟妹们先后离开了铜矿，小凤仙的坟莹孤独地留在了苹果山上。现在的“苹果山”早已经没有了苹果树，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的坟墓，把苹果山变成了一座坟山。经过三十年的风吹雨打，小凤仙的坟头也破败了，但四个弟弟妹妹们没有忘记她，2009年重新为大姐立了一座肃穆的墓碑。

　　小凤仙的死因被归为“车辆伤害”，《云南牟定铜矿志》记载，从1973年投产，到1988年，工伤死亡共计19人，有8人的死因是“车辆伤害”，几乎与放炮、塌方、冒顶、坠井、毒烟、触电而死的人的总和一样多。救人的帅小伙赵云平，后来也在一次公路交道事故中离世了。车祸猛于虎啊，矿山也不例外。

悲伤的心情逐渐被时间抚平。一年后的1981年，“小凤仙”的名字在全中国爆红，电影《知音》上影，主角是讨袁将军蔡锷和他的知音、京城名妓“小凤仙”。多年来，我每次听到“小凤仙”的名字，脑中浮现出来的，总是有血有肉的邻家姐姐代凤仙。

2022.6.13，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