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老师的故事 二

孝椿

任耀政的故事年代稍微久远一点。

他出现的时候，我在杭州佑圣观路小学读三（四？）年级，也就是差不多大跃进（1958年）的时候吧。

他是一个皮肤白皙、细眼自带笑意、理一个大背头、中等身材、微胖的男士。担任我们的政治和音乐两门课。

我还记得他在第一堂政治课告诉我们记笔记的重要：

小时候他自恃甚高，以为记性好，学习的时候不愿做笔记。结果有一次就考砸了。他的老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任耀政呀，你要记住，’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啊！”

同学们怔了几秒钟，然后一下子哄笑起来。

须知，那时我们还在懵懵懂懂的启蒙时代。老师们对我们说话还是小心翼翼，极少用那些通常有一定历史、社会背景的成语、俗话来说理、譬解生活中的现象。所以，任老师的新鲜比喻马上就打动了我们。

当然，他的强项在音乐上。

他是杭州教师合唱团的成员，能弹琴，有悦耳的男中音，有表演能力。

上音乐课的时候，他除了教过我们阅读简谱的方法以外，常常会给我们来个独唱。有时候，那是他要教我们唱的歌。有时候就纯粹为了表演给我们欣赏。

时隔六十多年以后，我在卡拉OK软件中看到那首《真是乐死人》，马上就想起了任耀政的歌声。

还有一首《卷吧，卷心菜》是我们第一次学习二重唱的歌曲。曲谱和出处已经找不到了，不过词和曲还清楚记得：

“卷吧，卷心菜，卷吧。

卷吧，卷心菜，卷吧。

昨晚上，雨下了又下，

菜儿卷得又白又胖又大。”

男女同学分成两组，一先一后。到最后，先唱完的同学把最后的“又大”两个字再重复一遍。就这么简单，悦耳又跳跃滚动的二重唱就完成了。

我们五年级的时候，同学们都知道了任老师“犯错误”的信息。他因为对一位高我一级的女生有不轨行为，被逐出了教师队伍。

不过我们不但有他的消息，还有亲眼目睹他“下场”的机会。

有一天我在离家不远的城隍山放风筝。这是一座只有海拔几十公尺的小山，和旁边的粮道山、紫阳山、伍公山（纪念伍子胥）等相连，山上分布着几十座大小庙宇。我的风筝断了线，飘飘悠悠落在不远处的伍公山一个山坡上。

我冲过去，刚刚弯身捡起风筝，旁边树丛中先钻出几只母鸡，接着是一个光头的矮胖男子，嘴巴里还在“嘘嘘”地和鸡打着招呼。

我怔住了。这是原来满头黑发的任耀政老师啊。

他白皙的脸有一点红，我不知道叫他什么。我们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他微微向我点点头，就从树丛里退了回去。

原来，伍公山上有一个养鸡的劳改农场。“犯错误”的任老师就在这里赎罪。

年岁渐长，脑子里新事物进来得少了。沉淀的记忆活跃起来。正如杜甫所说，“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活到今天，我常常感恩命运的厚待。我生命中吃的苦，都是磨练，所谓“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同时也帮助我了解，受到各种苦难的人心里的怨恨从何而来。

我不恨他人，就是罪人，也不恨。

不恨罪人，是因为他们自有人来审判、给他们定罪、给他们惩罚。

我能做的是，睁开眼睛，打量他们。

2022年6月12日

发自我的iP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