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记忆(后记)

赵云康(林中老赵)

　　1.林区补遗

1970年3月，新林区筑路大队三连奔赴盘古筑路的有夏秋英、李大成、郁德权、叶凤仙、叶建民、王志明、沈忠华、杨其龙、蔡光辉、郝媞媞、董金娣、徐祖康、聂玉地、朱重庆、刘德金等15人，后来，我知道，他们在那里所吃的苦，要比我们留在三连的，要多得多。

　　盘古筑路，大型机械进不去，筑路靠人工挖土、打炮眼灌火药，炸山备石; 随后推独轮车运土石，填路基铺路面。他们每天三四点起床，漱洗完毕后动身，五点钟在晨光熹微中至山前。接着装车拉运在汗流浃背中来来回回。三顿饭都是由人送到工地上的。晚上九十点钟在暗夜中收工。每天睡觉只五个来小时。到五月份，冰雪融化，道路泥泞，蔬菜运不过去，每天盐水煮豆作为下饭菜。那些日子，劳累，瞌睡，缺营养，让人觉得苦不堪言。沈忠华说，当时，连死的心都有了。

　　有一天，见一辆拖拉机运进了一车蔬菜，大伙眼睛都绿了，有人偷偷翻身上车，扔下几颗大头菜(卷心菜)，大伙一哄而上，都去抢地上的大头菜。抓到的，也不会吃独食，其他人在他手上掰一块，然后将生菜送入口中大嚼特嚼。都认为这时候的大头菜，送入口中胜过吃鱼翅燕窝、山珍海味。

　　在盘古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筑路半年。8月底，雨季到来，战备路匆匆竣工，他们冒雨撤出盘古。郁德权、杨其龙、徐祖康、王志明、董金娣调到翠岗林场; 夏秋英、李大成、沈忠华、叶凤仙、叶建民、蔡光辉、郝媞媞、聂玉地、朱重庆、刘德金调到了塔尔根林场。

　　调到塔尔根林场的知青，与另一批上海知青夏夕、梅之英、柳丽华、黄平江等结下了战斗的情谊，成了要好的朋友。后来，我与他们有了交往，也觉得这是些非常友好热情的上海人，彼此往来，很投缘分。我们也有一同结伴旅游的经历。在北方呆过的人，绝不会小肚鸡肠，在旅途上抱怨这抱怨哪，所以，带上好的心情，才能看到好的风景，收获最多的快乐！

　　要说在塔尔根，属李大成幸运，调进了塔尔根林场森调队。森调队的工作任务，主要查实各类树种的蓄积量，树材的成材度(测量尺寸)。当时，林场选李大成进森调队，主要看中李大成的文化程度和身高体力——这项工作需要跋山涉水，没有强健的体力是干不下来的。工作虽苦，森调队的报酬却很丰厚，每月工资、津补贴、加班工资加在一起可以拿到一百多元。李大成，大个子，胆大包天，但他在林区曾遭遇过一次迷路，与他，却刻骨铭心，他说，他差点冻死在深谷雪野之中。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有一天，他去朋友处相聚，朋友所在的连队，需要绕道过去，徒步行走要近两个小时。下午三点多，他告别朋友返回。为了早点回到驻地，他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觉得抄近路可行——三角形，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小学生都知道的习题——只要走直线，翻过一座山即可。于是，他自信满满，从道边下坡，然后翻山。森林之中，冰封雪盖，谷地幽寂，他踩着厚厚的积雪，脚高脚低的埋头赶路。他气喘吁吁地翻过一座山，根据判断，自己的连队该在偏左不远的地方。他是森调队的，在林中有方向感，换成别人就是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在林中探路。

　　但那天，他似乎被魇住了，走着走着，四下里是一样的树，一样的雪，天快黑了，也没见到公路，也未见到连队的饮烟。瞬间，他慌了神，进又不是退又不得，汗水透过毛衣毛裤，连棉裤和皮袄的衬里都濡湿了。不久，暮色四合，星光黯淡，四下里黑沉沉一片，他不敢再走。要在幽邃的林中过夜，他首先想到的必须要点一堆火取暖，否则就会因身体失温而被冻死。在林区，因迷路被冻死的信息还是蛮多的，特别是在四级失温状态下，人会产生幻觉，认为周围不冷了反而有溽热的感觉。这是因为下丘脑的中枢神经系统已经完全失常，温度感受器已经宕机，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冻死的患者被发现的时候全身赤裸出现“反常脱衣”的现象。想到此，他心抖肝颤了。

　　他幸好是抽烟的，身上带着火柴和香烟。在焦虑和不安中，他敛定心神，首先去拾取更多的枯草和树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拖来一根粗大的倒木。他用香烟纸壳引火，点燃了枯草和树枝，又将倒木架到石块和火堆之上。风吹火旺，火势渐渐大了。他逐一将湿冷的衣服扒了下来，哆哆嗦嗦提着，用火烤干; 烤干后再穿上。折腾了一个晚上，天亮了。他将火弄灭了，继续上路。这时，又累，又渴，又饿，将他逼到了绝路。算他命大，在左冲右突中，终于见到了森调队在考察时留下的记号。顺着树木上的记号，他一步一步回到了驻地。他用超拔脱俗的沉着冷静救了自己一命。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后，他调回上海，结婚成家，在百货商店当着小头头，日子过得顺风顺水的。但近年来，他却不愿见人，据说患病在身，做了手术，须在家像闺房小姐那样闭门静养。

　　曾记得作家柳青在《创业史》中告诉人们:“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柳青真神人也。回想我去大庆前在林区不自觉地所走的几步: 第一步，没让我去新林大修厂而让我当了司务长兼食堂管理员，第二步让我的办公桌被撬(我得感谢那位窃贼)，我沉寃莫白在林区成了多余的人，第三步在二毛子的帮助下，我离开了林区。但对于金志明、叶凤仙、叶建民去大庆，关键紧要处的几步，却是他们自我选择走了过来的。事情是这样的:

　　1970年8月，叶凤仙等人从盘古撤出，调到了塔尔根林场。夏秋英去了商店。年底，新林区机动科的人在塔尔根林场审驾照，因偶然的机会，叶凤仙被借去配合年审。机动科的驻军代表是苏州人，他很相中叶在工作中认真负责的态度和端庄稳重的人品，就跟她说，很想调她来机动科工作，然而很遗憾因为没有编制指标，但可以将她调到新林镇的车队。于是，第一步，叶凤仙被调到了新林车队。那时，新林车队还需要增加人手，叶凤仙就提供了我校汽车班金志明、刘德金、夏庭珍三人的名单。机动科的人去筑路大队三连调人，由于刘德金已去了塔尔根，所以将费耀邦顶了上去(费耀邦得了关键的一步)。

　　三人到新林车队后，金志明与叶凤仙处了对象; 费耀邦与魏晓浵处了对象; 夏庭珍在上海与邻居刘某处了对象。

　　1973年11月，大庆油田到林区招人，这工作即将结束时，金志明如梦初醒，觉得在林区成家，过冬的取暖找木头是一大问题，再则，大庆在齐齐哈尔的东面，离上海又近了一天的路程。他们打听到油田采油六部的人事科人员住新林招待所，有一晚上就找了过去。油田那边的人说，只要林区这边放，他们就接收。于是，又去找新林区人事科。那些日子，如有神助，新林区人事科也同意。又说到叶凤仙的弟弟叶建民也要带去油田，也同意。他们给采油六部人事打了电话，六部人事让叶建民自己带上档案，又说，他们很快就要离开，让尽快办理。于是，叶建民在塔尔根整理该带走的东西，朋友中有个绰号叫“象鼻头”的自告奋勇，愿意将他的档案即刻送去。象鼻头当天从塔尔根火车站搭了运送木材的货车。车到大乌苏火车站却不走了，这象鼻头就毫不犹豫沿着铁轨，向南跑去。他夜行40公里，一直走到新林镇。

　　事在人为，紧要处，那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走一走。金志明、叶凤仙走出了关键的一步。

当时的费耀邦、魏晓浵、夏庭珍都打算调上海，所以不愿去大庆油田。

　　2.鸟儿聚散，展翅高飞

知青之中，最早离开林区的是一批参军入伍的，我们筑路大队共6人，5人是浙江余杭临平的，其中有赵建华、沃松华、戴利将、邵水康、张选根。我1975年春节探亲回陕西汉中，途经北京曾去看过赵建华。他是工程兵，在北京建地铁。我与他曾一同去了颐和园游玩。这5人复员后都回到了余杭。赵建华开始在临平车辆监理站工作，1987年转入公安交警，至2004年退休。

　　(从左至右，分别是蒋瑞鸿、顾顺麟、张建华、赵云康)

　　张建华据说是1978年返城回到了临平，分配在临平的绸厂工作，后来曾担任该厂的副厂长之职。有一年我去临平游玩，当时由张建华作东，请我们美美地撮了一顿。

　　浙江余杭知青中，最励志的还数庄临安。当年他的那个信笺事件，“反革命集团”属子虚乌有，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因为他有过硬的笔杆子，被区里发现后，将他调到了区委，任宣传部干事。1978年他就读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学位。1982年分配到杭州市府工作。做过浙江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在浙江电视台先后任对外宣传组长、社教部副主任、总编室副主任、主任。2002年起担任浙江广播电视集团总编室主任。2008年任集团编委。在他任职期间，由他撰写、编审的作品获奖等级次数有:

　　广播作品: 获全国广播电台优秀节目奖1次，新闻二等奖1次，新闻一等奖2次; 省级广播节目特别奖1次，广播新闻、节目一等奖5次。

电视片文稿: 获全国外宣节目一等奖1次，电视专题二等奖1次，电视社教专题二等奖2次; 省级电视专题特别奖1次，广播电视奖、新闻奖7次。

　　他所著的《有一种热情不能凉》，内容囊括了他撰写和编审的所有获奖作品。鸟凭翅膀高飞，人凭志气成事。庄临安周身散发的是朝气和正能量，是知青励志的楷模。如今，他也是奔七的人了，但他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状态，还在为浙江省的广播电视发挥余热。

　　在林区的那些年，老知青里，我与陆妙忠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到最后一年，老知青在三连只有我们两个了。到大庆，我们曾一同在金属预制厂接受培训焊接技术，之后，他去油建科研所工作，我去了油建劳资科。他爱人在学校当老师。我离开大庆后，他和爱人也离开了大庆，调到了江苏昆山。他在昆山印染厂当车间主任，他爱人在本单位销售科搞产品推销。有一年，我单位技术科的毛光华科长，其未来的儿媳何俊想在昆山落脚进企业，问我在昆山有否认识的人可托。经过大陆的帮助，何俊进入了印染厂。有了这次的安排，后来毛光华的儿子毛勇、儿媳何俊工作、事业越做越好。我从陕西汉中调到昆山，与大陆住在西湾新村同一小区。大陆患有糖尿病，他退休不久，有一天去上海与校友见面并彻夜长谈，也许太过劳累的缘故，因糖尿病迸发突然去世。

　　3.相聚甚欢

回上海后，我们常相聚的有两个团体——经常叙说各自珍爱的被湮没在岁月中的桥段:

　　(这是新林区筑路大队小房间成员唯一的一次在农家乐呆了三天)

　　一个是当年筑路大队小房间的那些人，其中有我和二毛子、薛伟铭、朱文涛、邢淞绿、冯金昌、刘根发、沈九如等人。这个团体的成员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恪守着自我认定的是非曲直。

　　(盛新民夫妻俩，想当年，他爱人还不到二十，就跟随新民逃离林区，去了四川)

　　第二个是我校去林区的那些人及配偶、兄弟等，其中有我和夏秋英、郁德权、李大成、陆少华、金志明、叶凤仙、费耀邦、魏晓浵、黄秀文、盛玲凤、盛新民、叶建民、赵素娟、叶民、徐爽等，后来又加入塔尔根林场中的上海知青夏夕、梅之英、柳丽华、黄平江4人。陆少华跟赵素娟一样，都在林区的呼中区工作过。这个团体的成员声气相契，灵犀相通，认为自己已历经风雨，现在年华老去，该歇着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要折腾，就该让年轻人去折腾了——认定饱暖安宁即神仙。以颐养天年为己任，所以还能外出走走，看看沿途的风景; 含饴弄孙，为儿女减负，安享天伦之乐。

　　(从左至右，分别为薛伟铭、顾顺麟、金志明、蔡光辉、赵云康)

　　二个团队的人员中，二毛子、郁德权都曾患有过前列腺癌，动过手术; 夏秋英、朱文涛都曾患有肠癌做过手术; 夏夕、叶建民因心血管病，装了支架; 李大成也不知何原因，做了手术，从去年开始闭门谢客，在家静养; 叶凤仙、薛伟铭都因腿骨的问题，不能走远道; 陆少华去年得了糖尿病，人一下子消瘦了，身体大不如前; 金志明心血管堵得只差装支架了，并且皮肤过敏，喝点酒也会发红点。老三届的知青，年纪大了，八病九痛的，什么病都找上门来了。

　　(桌前抱着孩子的张骜，他边上坐着的是妻子姜三姜巧兰。姜巧兰回上海后，她的鹅蛋脸成了汤圆脸，大前年因癌变去世了)

　　更惨的是因病未过古稀之年便逝去的知青战友: 陆妙忠因糖尿病迸发，郝媞媞、姜巧云因癌症，王志明因脑梗，孟祥华因心脏病，周宝楚因不知原因的病患(他老婆不愿说)。人哪，谁不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哦！

　　(浙江余杭知青，以张建华为首，成立了三张农场。三张农场成了他们相聚言欢的最好平台)

　　时光流转生生不息，转眼间，冰封雪飘、林木葱茏的大兴安岭，离开我们的视线已经几十年了。每次想起，就如二毛子说的，对林区，有讲不完的话，有回忆不完的事情。原新林区筑路大队党委副书记上海知青蒋瑞鸿说，50年前，我们很年轻，都是帅哥靓女，50年后，我们都老了，但我们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年轻的心，笑对人生，珍惜当下，珍惜友情。对哦，那个时代，曾给了我们一段青春华年的充实人生，让我们能脚踏实地，面对未来，令我们至今感怀岁月留给我们美好的记忆。我们要过好今天快乐的日子，并祝愿学友、战友、朋友们身体保重，健康长寿！

　　(从左至右，分别是吴晓岚、陈育康、赵云康、李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