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谷”

侗情时代

作者：菜根

摄影：杨宝、王元峰

（作者简介：菜根，八十年代学生诗人，IT工程师出身，现为湘黔边境地区文学同名微刊主编。驻站几十名作者均为现中国作协、两省作协专业作家。）

1.胡萝卜叶

父亲怎么也没想到张老师会来看他。

高坝离县城七十里山路，县城离高坝同样七十里的山路，都要上陡坡下陡坡，崎岖难行。

当带路的村民踏上我们家的木梯，迈进我们家长廊的木地板时，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叫着：有县城的先生来看望你们。

父亲依旧坐在火塘边，靠着木板墙的木柱，纹丝不动。公公奶奶开门迎了出去，毕恭毕敬地把老师让进火塘房来。靠在墙上的父亲这才睁开眼来：站在他面前的，果然是自己的班主任——张老师。

“张老师，你怎么来了？”父亲很惊讶，用侗话问。可他还是没有起来，坐着，只是微微的把身体坐得端直了一些。

“怎么不上学了？我来看看。”张老师关切地说。他说的也是侗话。

“原来老师也是我们侗家人呀！”公公奶奶他们最怕“腊假”（汉人）了，见来的先生竟然是我们侗家人，紧绷的情绪一下子舒缓了许多。

“真是难为先生了。”奶奶说。

“书读得好好的，还是班里的生活委员，怎么不让他读了嘛？多可惜。”张老师转问奶奶。

“不是的，你看他……”奶奶嗫嚅着。

“你看我这个样子还能去学校吗？张老师，我出门都困难。”父亲接过奶奶的话，语气软绵绵的，有气无力。

情况明摆着，不用多说。张老师都明白了。到处都一样。他无可奈何，只能尽力地安慰着父亲，也安慰着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公公奶奶。他瞥见公公奶奶在互相使眼色，显出为难的神色。他看了出来：他们恐怕是想挽留他吃饭，又实在拿不出食物来。

他径直走到水缸旁，用葫芦瓢舀出半瓢水，一骨碌喝下。“我还要赶去‘高银汉’老家看看。”就告辞而去……

这不是小说，这是发生在1960年深秋的真实一幕。父亲与同村的玉美（即后来的石林教授）一同考取县城高中，读了一年，却无粮再读，再也返回不了校园了，饿倒在家里。而这时候，离秋收才刚刚过去一个多月。

几天前，家里断粮了（米糠都喝完了）。嫁到皮所的二姑妈给家里送来了几根胡萝卜、一捆胡萝卜叶。几根胡萝卜每餐切成八片（家里八口人），每人一片，混着胡萝卜叶煮的汤吃。父亲贪吃，多吃了一碗汤。几天没怎么进食的肠胃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菜汤冲击，上下倒腾——拉稀了。拉得人虚脱，站都站不起来。

也许张老师当年走进高坝，正值傍晚。他看到了高坝上空炊烟袅袅，烟雾缭绕，弥漫出来的有煮菜叶的味道，但还夹杂着另外一种他说不出的味道。那种味道比煮野菜的味道干涩，比纯粹的柴火、木炭馊酸。

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原来到处有村民在烤人，烤活人。

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一个土办法，家里有因为饥饿全身浮肿病倒的病人的村户，缺医少药，他们就在自家楼下掘一个如同烧炭的土坑，上下两层。上面躺着病人，用棉被盖着，下面隔着泥土，用小火熏着，想用慢火把病人身上的水肿烘干。

有人从火坑里爬起来了，有人躺下去却再也没起来。但村民们别无他法，只能继续死马当活马医。

村里到处弥漫着的，就是病人和脏被褥被烘干时发出的这种味道。

我们家，公公奶奶父亲二叔三叔四叔四姑五姑向来都彼此关照，不争，不抢，相互谦让。玉米棒分成八截，先拿到的都尽量拿颗粒少的。葫芦卜也同样如此，没人争，没人抢。大家同舟共济。

2.毒蘑菇

三公太（公太即曾祖父）欧成一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没人给他们送来胡萝卜叶或者其它野菜。深秋时节，四野萧索，连可啃的树皮都被啃得差不多了。

在张老师光临我们家之前，三公太几次走进我们家，一次比一次蹒跚，一次比一次费力，佝偻着腰，一次又一次失望而归。

谁家又有多余的一点饭菜呢？

他的苍老，也不一定完全是因为饥饿，还因为精神上的沉重打击。他最后的一个儿子（亨成），就在秋收前，等不到秋收，饿死了。他与欧彭氏膝下共有四男两女，最后只有一个女儿存活了下来。这些打击远比他坎坷的人生要严重得多。毕竟儿女是他最后的希望，而最后的希望也被掏空了。他绝望了。

一次，他路过废弃的斗牛场，想去田里看有没有一点浮飘草。他看到斗牛场的边上堆放着一堆“毛”（垫牛圈的稻草混杂着牛的大小便的农家肥）。“毛”上长着一大丛色彩鲜艳的蘑菇。他明知这种蘑菇有毒，可饥不择食。他采来了，煮食，结果中毒全身发肿，一病不起，一个月后病亡。

欧成，上世纪二十年代毕业于武汉大学，本想荣归故里，却因与原来居住在高坝的肖家人产生土地纠纷，被告到官府，坐了半年牢狱。获释后在村里办私塾，教村里孩子识字读书。后来加入由大学同学彭荣全创办的小学校任教。后又不知何故，远赴天柱县教书。

他在天柱县，一边教书，一边到处帮人打官司，日子过得还算殷实。那段日子，也许是他的巅峰了。

可是，一纸莫名其妙的任命状，却把他拉下了低谷，不是一般的低谷，而是底谷。

那是天柱县解放前夕，解放军解放黔东的炮声已经依稀可闻。

一天晚上，两个不请自来的人敲开了他在学校的房门。来人一个是他的熟人（他在札记里没有写名字），另外一个他却不认识。他们说明来意后，把一张委任状呈现到了他面前。他看着上面赫然写着委任他为天柱县代县长一职。他又不是傻子，立马坚辞不受。可两人放下委任状，即匆匆离开了。

他望着这两人的背影，低吟着：他妈的，你们升官发财的时候从未想过我，现在死到临头了，还把我往火坑里推。

他掂着这一纸如同烫手山芋的委任状，如坐针毡，寝食难安。第二天，他弃下委任状，逃离天柱，返回高坝老家。令人费解的是，就在他刚过“高银汉”，将踏入高坝地界的一座山头时，被赶来的解放军抓获了（编者注：有可能是帮人打官司得罪了人，被人下套了）。

好在经过新政府审查，没有发现他为国民党政府办过事，更没有什么劣迹。他无罪释放。当然，那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

就是因为那一纸莫名其妙的委任状，他从此得不到新政府的信任，再也走不进校园。自己又不懂田间劳作，生活每况愈下。

就在他告别教鞭的那一年起，膝下的儿女一个一个倒下，到了最困难那三年，他唯一的儿子和他也最终倒下了。

3.盗亦有道

公公料理完他三叔的后事，看着自己六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子女。从未主动求人老实巴交的公公，也踏进了当时在公社当领导的同村人刘堂（化名）的家门。

“救救我们吧！”公公哀求着。

“不用说，我都知道。现在全村人都是这样，其它村也一样。”刘堂表情凝重。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公公继续哀求。

“只能这样……”刘堂凑近公公身边，压低着声音。

原来，这段时间走进刘堂家的人不少，都快踏破他家的门槛了，其中包括高坝大队支书老石和会计老林（均为化名）。频频的接触，让他们三人都撇下了顾忌，道出了隐藏在内心的真实意图：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盯在了还没来不及上缴的存在大队粮仓的公粮上。他们商议如何用这批公粮救济村民。

可在刘堂私下与另外一位大队领导万禄沟通时，却受到了阻拦。万禄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让他后背发凉，无以辩驳。

但……

春夏有野菜，秋天可采野果，秋后有点余粮，就是深秋和冬天最为难熬。

全村人危在旦夕。

刘堂与村支书老石、大队会计老林经过再三权衡，决定铤而走险……

那是初冬寒冷的一个晚上，没有月光，村寨里冷冷清清。大队会计老林（化名）提着马灯，优哉游哉地走在乡道上。他一只胳膊夹着算盘，一只手拎着酒葫芦，朝万禄（化名）家走去。

万禄刚上床躺下，听到敲门声，哼哼唧唧的出来，很不情愿地打开房门，见是老林，见着他胳膊夹着算盘，一愣一喜，急急忙忙的把老林让进了屋里。

“你不是一直想学算盘吗？今晚我有空，教教你吧！”老林看着惊讶的万禄，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来意。

“对对对！”万禄忙不迭地说，生怕到手的鸭子飞了。

万禄对学算盘已经垂涎已久。老林是唯一会打算盘的人。无奈每次缠着老林想学，都被他找出各种理由塘塞了过去。今晚他竟然主动上门来教，可把万禄高兴坏了。

“我这里还有半壶水酒，一直舍不得喝，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喝。今晚我们干脆喝个痛快，边喝边学。”老林掂了掂手里的酒葫芦。还没等万禄回过神，他又问，“有下酒菜吗？”

“算了，料你也没有什么下酒菜，”看到万禄显出为难的样子，老林从身上摸出平时装烟丝的小布袋子，说，“我这里有几颗炒黄豆，我们就着它下酒吧！”

受宠若惊的万禄忙不迭地捻亮油灯，摆出小饭桌，拿出两只破土碗，摆上。老林取下塞在葫芦口的纸团，往土碗里各自倒出了一小半碗酒水。闻到久违的酒的清香，万禄迫不及待地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却呛住了，咳个不停。

“不急，不急，算盘不是一时能教会的，慢慢喝，慢慢学，夜还长着呢。”

暗黄的灯光下，老林一个子一个子的，从一加一开始教万禄打算盘，一边与万禄慢慢地抿着酒水。

窗外，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消失在黑夜里了。

人影走到一片树林里，与几个人影碰头，嘀咕了几句，又分别消失在黑夜里。

那个黑影是云辉（化名），万禄的老庚。他跟着老林到了万禄屋檐下，但没跟着进去，躲在暗处，看着老林把万禄稳住了，这才踅了回去，踅进了约好的一片小树林里。

公公回到“登雄庙”旧址前，学着猫头鹰叫了三声，“岗鸥”那边也响起了猫头鹰的叫声。接着，“高塴”、寨脚也响起了同样的叫声，同样都是三声。

公公走进家里，在布鞋上又加套了一副草鞋（外面路面干爽），挑着一副空箩筐就出去了。

路上不断有人蹑手蹑脚的加入进来，也是挑着空箩筐。他们相互之间没有打招呼，都心照不宣的，一前一后朝着“东火”方向走去。

“东火”竹林边上是大队粮仓。竹林里、路边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大家都屏声静气，没人说话。

粮仓有两层，楼下已经腾空，所剩的公粮都在二楼。一块木板搭在二楼门口支出来的木椽和路边。房门大开。刘堂在外面，一个个的把黑影点进仓库。大队支书老石在仓库内监督分粮。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有人用竹簸箕从谷堆里铲出稻谷，倒进落地秤上的箩筐，分到粮食的人二话没说，挑起担子，静悄悄地走出去……

第二天，有人发现大队粮仓门锁被撬。所剩的公粮不翼而飞。

几天后，县里来人调查公粮被盗案，却草草收场，竟然无人追责，也无人被追责。

高坝大多数人度过了那一年的秋冬。

我们一家人也得救了。

4.前言后语

高坝地处黔东地区腹内，跨剑（河）锦（屏）两县，比邻天柱，山高沟深，水系纵横，气候湿润，极易于各种植物生长。

高大葳蕤的枫树、青冈树、板栗树、麻栗树、红杉树，笔直挺拔的杉树、楠木，低矮虬曲的数不清的各种杂树，交错其间。树多草茂，菜也盛。地里种的菜，青菜、白菜、广菜、红苕、洋芋、四季豆、南瓜、冬瓜……野果也是三季不断，春天有春天的，夏天有夏天的，秋天有秋天的，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成果，青的，红的，苦的，涩的，甜的，不尽其数。野菜那就更丰富了，田间地头，树丛密林，溪水湿地，竹笋、蕨菜、车前草、野绿豆、鸭脚板、鱼鳅草、野菊花、油麻菜、萝卜菜、茼蒿、水芹菜、魔芋、浮飘草……数不胜数。各种菇类，择地而生，灰黑的，灰白的，红色的，黄色的，无毒的，微毒的，剧毒的，色彩斑斓，品种繁多。

高坝虽然人多地少，但野菜丰富，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养一头两头猪（冬天没有野菜，用干红苕藤煮猪潲）。非饥馑年，人畜胃口不同，各择其用。人不与猪争，猪也不用与人抢，各取所需。

父亲说，当年不准养猪，但野菜根都被人挖来吃了。那年他喝多了胡萝卜叶（平时叶子是用来喂猪的）汤，拉稀拉到裤子里了。都二十出头的人了，羞于见人。头两天，他还能半夜偷偷端着木盆，去“水利”（水库）洗。

“水利”刚修建一年多，满满的一潭水。

修建“水利”那年，大炼钢、大砍伐、大食堂、大修“水利”。“水利”壕沟里、边坡上，红旗飘扬，凿石头、挖泥土、夯水坝，劳动的号角响彻云霄，热闹非凡，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仅仅才过去不到两年。谁想到？

我不知道，当年父亲在冷冷的月光下、清冽的水里，洗着被粪便染黄的脏裤子，望着水波荡漾泛光的水面，有没有想到过之前水上水下，那令人热血沸腾的一幕幕？

也许他根本无暇他顾，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全文完）

附部分驻站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