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是如何融入意大利社会的

李源

“在意大利住了十几年还不会说意大利语?“ <br>当意大利医生面对连一句:“我肚子很疼” 的意大利语都不会说的华人移民时,他们总是像看外星人一样充满不满和困惑地看着华人移民。<br> 在我移民到意大利前,还真不知道中国的文化和习俗是如此强大和牢固,我也难以想象一个中国人怎么可能在外国生活了十几年还不会说几句外语,华人能够如此固执地坚守自己的文化和习俗而排斥当地文化,似乎他们穿了海底防水服似的,周遭的文化和环境对他们不可能有任何侵蚀。<br> <div> 我就在英国伦敦的中国城一条大街旁看到在一家房屋门前一位卖包子的一个农村妇女,上身穿着一件粉红的旧毛衣,下身一条蓝色棉布裤,一双球鞋,一双农民呆滞淳朴的眼睛,看到她时,我简直以为自己不是在英国而是在浙江的一个山区小镇。<br> 我曾在意大利当地政府一些服务机构工作过,主要是为移民提供“融入社会”服务。最直接的,当然提供翻译服务,因为很多华人劳工移民大多数不会说几句意大利语。上个世纪80和90年代直至本世纪初前十年的欧洲华人移民绝大部分都来自于浙江青田或附近的山区,后来来自东北的下岗人员,最早的浙江移民文化程度都很低,高级复杂意大利语法语等拉丁语系语言对第一代移民来说简直如天书一样难,语言成为融入当地社会的一大障碍,很多华人移民到欧洲的目的是来谋生和挣钱的,也不可能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外国语言上。这样,华人群体总是抱团地工作和生活,创建一些小的中国区域或中国城来得以生存。当然,移民群体中总有那么几个人可以说点当地语言来与当地社会进行必须的挂钩。我看这些华人移民虽然生活在欧洲,可他们又不在欧洲,因为他们吃穿住行依然完全保持着中国人的习惯,彷佛生活在中国一般。最后我的结论是他们即不在欧洲也不在中国。<br> 其实,语言并不是唯一的妨碍华人移民融入当地社会的障碍,看看欧洲各地和美国的一些拥有高学历的新移民或第二代华人移民及后来中国改革开放富裕起来后出国的留学生,他们不存在语言沟通的问题,他们拥有交流的工具,但我发现他们很多人依然只是在华人圈内交往,一天我问我的外甥:“为什么不交往几个纽约或其他国籍的朋友“?他在纽约学习和工作好几年,他曾经也试着跟其他国籍的人合租公寓,但因为生活习惯不同,矛盾冲突太多,最后因太不方便便放弃与其他不同国籍人的交融,回到中国人群中,与中国留学生在一起。在他看来,与有着相同的文化背景的华人交往更自在,有更多的共同话题。可能很多移居在外的华人都是这也想的,这是事实,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去改变一些已养成的生活习俗和性情来适应那些外国人既然照样可以生活在异国他乡,这也无可非议。所以,这类华人没有融入当地社会只是因为观念和习俗问题。<br> 再来看看我在意大利的华人朋友媚子,她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就移民来意大利,她不同于上面我说的那两类华人,她有着强烈融入当地社会的愿望和需求,首先她一来意大利就给自己取了个意大利名索妮娅。<br> 她来意大利后十几年一直自卑地觉得作为中国移民受到意大利人歧视(或的确是受到意大利人的歧视)。因此她希望自己的穿戴打扮和行为举止,生活习惯像当地意大利人那样,由此得到意大利人的认同,避免遭受一些歧视。<br> 她在意大利与其意大利丈夫一起经营中国古董和旧货,在她的客户中有些是有钱的建筑师,名记者,律师,演员,政治要人,医院院长等,她被这些意大利人外在的风度所迷惑,在她跟客人打交道或在做展会偷闲时,她时常留心观察眼前经过的各种意大利人,特别是她认为优雅的中产和富裕的资产阶层的女人们,不论她们的精神和道德品德如何,不论她们是否冷漠无情,虚伪自私,她只单凭她们优雅的风度便无限仰慕她们的穿着打扮,服饰的搭配,举手投足姿势,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坐下来时腿子是如何摆放,如何取下太阳镜看橱窗的时装,看着这些男男女女在逆光中影影绰绰的身影,她多么愿意抛弃她自身的移民身份,把自己重塑成为这些意大利人影中的一个。<br> 她开始有意去模仿一些她认为的“高雅的贵族举止”,尽管她只卖过一张老楠木床给一位不知名的德国贵族后裔,去过一次小城堡,在城堡的大木桌子上与那位闲暇的贵族一起吃过一顿饭,享受过戴着有棱角白帽的佣人恭敬地为她端上的菜汤,这使她觉得自己已经见过“大世面“了,足以使她相信她了解了“欧洲贵族和有教养人”的行为举止标准,有了一套所谓索妮娅的“高雅和有教养的行为”准则。例如,十分钟前她可以内穿着睡衣去做意大利著名帕尔马古董展览会,十分钟后她便马上惊色地对我说:“啊,你在展会上当众吃苹果太没有教养了,意大利人一般都不这样做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意大利人在展会上可以吃干奶酪或开心果,而中国人吃苹果就显得没有教养。每次见到我,如果要赞美我的话,索妮娅的话一定是:<br>”呀,你穿的这条裙子好洋气,看上去就像意大利人“。在她的眼中,“像意大利人”是对一个中国人的最高赞美了。<br> 我依然记得我刚来意大利不久的第二个冬天,索妮娅和罗伦佐开车带我一起到瑞士洛桑去看望罗伦佐的弟弟,到达他兄弟的办公室时已是4点左右,在他们兄弟俩聊天时,我说想去一下卫生间,索妮娅听后马上露出一副羞耻的神情,好像我要去做一件很丢脸面的事,用带有教育的孩子的口气对我说:<br> “欧洲人不会这样的,不能要求去主人家的厕所,这让我们显得太没有教养和土气了”,她觉得憋着小便不去客人家或办公室的厕所的行为多少跟意大利”有教养人士一样”。<br> 那天我们经过4个多小时的长途旅行过来(想想从意大利开到瑞士跨越国境的旅行),现在是办公室,又不是私人住家,就是客人真想小便,也没必要僵化地遵守维护她的所谓的”欧洲行为规范“憋着小便在那里等呀。<br> 一次索妮娅兴奋地跟我说:“我今天有个大发现,你知道为什么意大利人喝酒的杯子都是干净的,而我们(她意指所有的中国移民吗?)喝酒的玻璃杯子边缘总是看上去沾满油污,原来是意大利人喝酒前都会用餐巾布或餐巾纸把嘴巴先搽一下再喝“。她又朝意大利化迈进了一步。 可如果戴意大利人风格的围巾,能吞食意大利比萨饼上像橡胶一样扯不断的奶酪,吃拌生菜,喝意大利红酒,在展会上不吃苹果,到别人家不上厕所等等,这就意味着你跟意大利人一样了?融入意大利社会吗?这也只是表面形式上的融入而已。<br> 如果你问索妮娅:“目前国家总统是谁?现在的执政党是谁?政府现在对移民是什么态度?意大利人对生命的观念?你知道谁是PASOLINI吗?你看过费里尼的电影吗?有没有参观过一些艺术博物馆?她是一个也回答不上的,因为她对意大利的历史社会,政治,文化,艺术,思维观念等其他更深层次的什么都不了解,连一次选举政府的票都没有投过,怎么能够以跟意大利人一样吃比萨,和他们一样喝红酒就认为融入意大利社会呢?<br> 再来看看我们的另一个朋友黛,从跟意大利丈夫移民到这个国家的第一天起,她认定要像意大利人一样生活在这个国度。作为一个中国人她在中国生活了30年,现在她幸运地生活在意大利了,这也给了她一个第二次诞生的机会(要知道人一生中可以多次诞生的),不过第二次重生是有痛苦的,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你们看看那个婴儿不是痛哭着从母亲腹中诞生出来的。</div><div><br> 她开始学习意大利语,也慢慢地客服困难改变一些生活习惯,学会吃西餐,不过,她遭受到最大的冲击是与意大利人相处时不同文化和性情上的冲突。最初跟意大利人在一起时她觉得自己是一条不幸跳到鱼缸外的小鱼,有种极其不适和严重缺氧的窒息感。随后当她去一个公司的办公室跟意大利人一起上班后,意大利人火爆的性格与她矜持含蓄的东方人性情相差更大,她置身于意大利人时,犹如绵羊置身于狼群中,意大利人外向急躁的脾气如同埃特纳火山随时可以喷发出来,随便一个小问题他们都可以对着你吼叫,或者他们随随便便一句不客气的话或生气的语调就能把她烧得遍体鳞伤而意大利人自己却没有感觉。这是她重新诞生时的痛苦几年。时间一晃七八年,黛既不幸又有幸地改变了她的性格,身上长出一身盔甲,抵挡得住任何意大利人怒吼,也可以跟意大利人一样随时大喊大叫了,她重生了。<br> 当然,光是性情的改变还不足于融入意大利社会,她不像索妮娅那样只是从表面行为上去模仿意大利人,而是借助各种工具了解和掌握意大利的历史,宗教,学会欣赏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的作品,歌剧,享受阅读但丁和卡尔维若的精神快乐,常看意大利和欧美国家的电影,听意大利流行歌曲,又利用她在当地政府机构上半班或到处做翻译的机会,广结意大利人或居住在意大利的不同国籍和文化背景的移民,如今,在她上班的办公室里,她与意大利同事相处融洽,即使吵吵闹闹也会马上和好,并且还常给意大利同事介绍中国历史和文化习俗,一起谈论当地社会状态和时事政治。<br> 黛子就这样主动地融入意大利社会,享受当地的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常常只有她一个中国人夹在意大利人中去图书馆听艺术讲座,去电影院,去歌剧院看表演,去雕塑家工作室听诗歌音乐会,感受夏日广场上的露天音乐会,修道院的抒情歌剧,同时也很享受与当地同事及朋友和不同国籍的外国朋友的友谊,虽然她与这些朋友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但这并不成为她与这些朋友交往的障碍,反而成为她们互相吸引的一部分因素,从不同国籍的朋友身上她认识和了解了不同的文化,因为她了解了意大利的文化,自然也与意大利朋友有很多的共同话题,能够互相理解,这种友谊,超越了国籍和种族的边界,她们不再是中国人,意大利人,法国人,德国人,挪威人,南美人,非洲人等,她们只是好朋友仅此而已。<br><br></div><div> 融入当地社会,使黛子在原本拥有的中国文化基础上又吸收和增加了西方文化知识,她在文化和精神上收益颇多,视野更开阔,人生经历更加丰富。<br> 现在黛的行为和思维方式基本上是意大利方式,但她不像吴艾,以排斥和放弃中国人身份及原中国文化去获取意大利人认同,黛虽然25年前就拥有意大利国籍,她自己也觉得是意大利主人不论意大利人是如何看待她(在意大利总有极少数种族分子排斥和歧视外国人),她是一个交税公民,行使义务享受权力,但她从来没有失去中国人身份的认同,始终使用她的中国人的名字DAI。<br> 有次黛在国外旅行在一个古老小镇的街头遇到一位四十多多岁东方面孔的女人,满头染成的金发,听假金发女人说汉语,黛就问”你从中国什么地方来的?“,<br> 金发女人马上骄傲地回答道:”我是加拿大人“?<br>”哦,了不得,说得这么好的中文“,黛以为她是在加拿大出生和长大的华人。<br>”我原籍是天津的,在加拿大读的博士生,十二年前加入了加拿大国籍,不过我时常住在天津。“ 。 这样一个华人,还常常住在国内,仅有一个十几年的加拿大护照就自豪地称自己是加拿大人。相比之下,尽管黛的思维方式已经很意大利化了,可每次到世界各地旅行时,别人问黛是哪个国家的人时,黛的回答至始至终只有一个:”我是中国人“,意大利国籍对她来说只是一本护照证件而已。</div><div>最终她依然是一个融入意大利社会的华人而已不论她是多么意大利化。<br><br><br><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