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是记忆也是纪念

城市风筝

<p class="ql-block">  眼前放着一张素描,是很多年前我给爷爷画的一幅肖像,最近整理乡下老宅时偶然发现。爷爷已经离开三十多年了,那时候乡下拍照还是个稀罕事,爷爷留下的照片很少,这张素描倒是很好的纪念。一直想为爷爷奶奶写点什么,却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拖着没有动笔。自从翻出了这张素描,终于有了一种冲动。闭上眼睛,往事开始慢慢浮现。</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一年的八月,我已经工作,在一座小县城的政府机关做文员,虽然和老家在同一个地区,但那时候交通不怎么发达,长途班车也得转好几个小时。那天下午我正在自己的宿舍里给领导写材料,单位同事急匆匆赶来告诉我,办公室接到我父亲的长途电话,你爷爷快不行了,让你马上回去。因为时间急,办公室还临时帮我调了辆小吉普,等车子紧赶慢赶把我送到老家时已经近黄昏了,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一个个燃着冒烟的小草垛,我心里一惊,知道自己还是来迟了,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眼,爷爷已经永远离我而去。好在当时我弟弟妹妹正好学校放暑假都在家里。</p><p class="ql-block"> 办完爷爷的后事,父亲告诉我,那天下午爷爷其实一直躺在床上等我,每次有人走近,爷爷都会抬头看看是不是我,后来爷爷硬要把手腕上的钟山牌手表摘下来给父亲,父亲不让,说戴了大半辈子的手表就让爷爷带走吧。那一年爷爷的身体一直不好,我在五月初还专门请假回家陪了爷爷一个礼拜。那时乡下看病也不方便,只是叫村里的“赤脚医生”看看,吃点药而已,到底爷爷得了什么病也不是很清楚。爷爷气色稍有稳定,他便急着催我回去上班,告诉我,你已经是单位里的人了,一定要好好工作。我知道我是家里的长孙,也是我们老家第一个考上初中中专跳出“农门”的,爷爷对我寄有厚望。</p><p class="ql-block"> 从我出生记事起,直到我离开老家外出读书、工作,真正和爷爷一起生活的日子也就十多年时间,但爷爷留给我的印象还是很深的。爷爷个子不高,平时话也不多,就是喜欢看书,这在当时农村里是比较少见的,也不知道爷爷从小怎么识的字。每天干完农活空闲的时候,爷爷就会戴个老花镜反反复复地看一些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有些发黄的老书,什么三国志、水浒传、西游记、隋唐演义等等,而且爷爷会把书里的内容编成故事讲给我们听。特别是到了炎炎夏日,夜幕降临,人们都会聚集到我家前面的水泥道场,在地上铺条草席一起乘凉,这时候很多小孩、大人都会围坐在我爷爷身边,听他讲故事,爷爷就靠在藤椅上边抽着烟边慢悠悠地娓娓道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故事会”就成了我童年最深的记忆,也成了我记忆里最美的一道风景。</p><p class="ql-block"> 爷爷给人的感觉是很和善很好相处的,但在家里偶尔也会发“火”。小时候母亲和奶奶的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时不时地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拌嘴吵架,闹得大家都不开心。记得有一次,一家人刚坐在一起开始吃饭,不知怎么又在饭桌上吵起来了,只见爷爷一怒之下,就把整张桌子连同饭菜都给掀了个底朝天,那次真把我吓坏了,我也第一次看到了爷爷的“凶”。</p><p class="ql-block"> 爷爷爱抽烟,也爱喝酒。他喜欢抽“潮烟”,用竹杆做的一个长长的烟斗,上面挂一个烟袋那种,虽然不是什么好烟丝,但每次看爷爷抽烟的样子,好像真是一种享受。爷爷喝酒都是喝白酒,没看他喝过别的。爷爷高兴的时候也会让我陪他一起喝,可能我的酒量就是我爷爷从小给打下的基础。后来我在外读书和工作以后,每次放假回到老家,应该是爷爷最开心的日子,而陪爷爷喝酒聊天也就成了一种常态。</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家里真的很穷,除了过年会杀头猪或买点肉,平常日子荤菜是不多见的,酱油拌粥、猪油拌饭是常有的事。记得有天早上起来,我一个人吃粥,突然发现厨柜里藏有一碗黑乎乎的“酱瓜”,激动的抓了几块摁在粥里,偷偷跑出去吃,结果一咬才知道,是煎过中药的药渣,那真是苦啊。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日子,爷爷临时在我们学校旁边的国营工厂帮着看传达室,吃住都在那里,如果在工厂食堂弄到点好吃的,爷爷就会叫我过去一起吃。有一次看到有大块的白切肉,激动的不得了,但吃到嘴里总觉得有种味,后来爷爷告诉我,那是厂里扔掉的一头死猪,因为刚死没多久,爷爷捡回来用盐腌了一下给做的,就这样,我和爷爷一连吃了很多天的“肉”,也算是改善生活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的一生,吃过很多苦。在他年轻的时候,正好东洋人打过来,老百姓整天东躲西藏,爷爷和奶奶刚结婚的时候还经常摇着船躲到太湖边的芦苇荡里去,他说亲眼见到过东洋人开枪打死人。再后来又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先是挖野菜,野菜没了,又跑到外面去刮榆树皮吃,最后被人家赶回来,还威胁说如果再来偷就刮你腿上的皮。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听爷爷讲的,真不知道那些岁月爷爷奶奶是怎么熬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爷爷奶奶一共生了一男四女五个孩子,在我最小的姑姑生下来后,家里实在养不活,准备不要了,爷爷就把她扔进了簸箕里,但奶奶不忍心又去捡回来,后来还是送给人家去做了童养媳。泡在苦水里的孩子也会长大,再苦再难也割不断血脉亲情,我小姑长大懂事后还是自己哭着跑回来认了亲爹亲娘。那户人家没有女儿,对我小姑还挺好的,后来小姑就做了人家的儿媳妇,再后来我小姑的女儿还考取了医学博士,成了我们这一辈里学历最高的。直到现在,我父亲他们兄妹五人关系一直很好,我父亲身体不好,几个妹妹会时不时打电话,送东西过来。我想除了血脉亲情,也是患难与共一起成长的缘故吧。</p><p class="ql-block"> 我爷爷自己也有兄妹四人,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我爷爷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爷爷,应该算是一个另类。我从小对这个大爷爷就没有一点印象,也回忆不起来,只是听说他一条腿是瘸的。听我爷爷讲,大爷爷很小就跟着别人出去做生意,后来就一直在上海枫泾一带混码头,应该是加入了老上海的什么帮派,那条腿就是在帮派火拼时给打伤的。大爷爷除了留在乡下家里的大奶奶外,在上海还讨过一房小老婆,那个女的因为小时候在东洋人家里当过佣人,说得一口流利的日本话,后来就成了东洋人的翻译,所以那时候的大爷爷应该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了。大爷爷也曾经把我爷爷接到上海枫泾住过一段日子,那应该是我爷爷年轻时享着哥哥的福,过得最衣食无忧的时光了。</p><p class="ql-block"> 我曾经还有过一个妹妹,她大概只比我小一岁的样子,只可惜她来到这个世上没有多久就因病夭折了。也因为这个妹妹的到来,我很小就和爷爷奶奶挤在一起睡,所以和爷爷奶奶的感情也特别深。小时候家里的床不多,爷爷奶奶的床是个老式木床,床上有很多木雕,放到现在应该算是件古董了。再后来,我爷爷在屋里另外搭了个床,我就和我奶奶一起睡,直到我小学毕业去外地住校读初中为止。记得小时候母亲和奶奶一拌嘴,我总会自觉不自觉地站在爷爷奶奶一边,为此也没少挨母亲的骂,后来随着我慢慢长大和出息,母亲对我也越来越顾忌,再后来只要我每次一回家一说话,母亲也好像有点怕我,和奶奶的关系也渐渐平和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走了以后,奶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经常会和一些老太太一起去庙里烧香。有一次我去舟山出差,从普陀寺给奶奶带回来一个黄色的香袋,可把奶奶高兴坏了,每次出去都背着,怕弄脏了,还在香袋外面套了个塑料马甲。</p><p class="ql-block"> 再过了几年,奶奶的身子越来越单薄,身体也开始每况日下,那时我已调回市里工作,我就自己开车带着奶奶去市里最好的医院给她看,也算是弥补当年没给爷爷好好看病的愧疚吧。虽然奶奶看着每天的费用单子很心疼,刚住院就想出院,每天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都会嚷嚷,但我和奶奶说,医院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医生说可以出院才能出院。就这样,大概住了一个月左右,奶奶的病情也有所好转,加上快临近春节,医生也同意出院了。奶奶仿佛自己也有预感,那年春节吃完年夜饭,奶奶悄悄地把很多后事都和我交待了。到了农历正月十三,奶奶还是安静地走了。这次我们兄妹三人都带着孩子一起站在那个老式木床前,亲眼看着奶奶走的,四世同堂,奶奶走得很安详。</p><p class="ql-block"> 爷爷奶奶的一生很平凡,年轻时历经苦难,晚年的好日子也过得不多,但给这世界留下了儿孙满堂。正如电视剧《人世间》里唱的:有多少苦乐,就有多少种活法,有多少变化,太阳都会升起落下,平凡的我们,一身雨雪风霜,不要问去哪儿,随四季枯荣,依然迎风歌唱。现在爷爷奶奶就合葬在老家后面的山坡上,每天看着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看着我们像种子一样,一生向阳,在这片土壤,随万物生长。</p><p class="ql-block"> 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去山上看看爷爷奶奶,每次站在墓碑前,我都会想起爷爷奶奶生前的样子,往事如烟,让人感慨万千。清明虽然只是一个节气,但今年上山的时候,我突然悟出了清明的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做人一定要“清醒明白”:人生的旅途,从自己的哭声中来,在亲人的眼泪里走,泪水比笑声更隽永,悲伤比甜蜜更深刻。时间象一条河,日复一日地流淌,稀释的是岁月,沉淀的是血脉,最后凝结成一块,向死而生的记忆墓碑。其实这不是墓碑,这是人生的接力棒,告诉所有人,我来过我走了,你来了你也会走。珍惜活着的每一天,人世间值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