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当真

沙砾

不论盖起多少高楼大厦，打动你的，依旧不过是那些低低的，当真的人心。 ——《别当真……。》 前阵子听朋友说起一件小事。他认识一个美食博主，两人在网上交流了一段时间，聊得还算投机。有一天，那位博主发了一条泡青梅酒的朋友圈，朋友看到羡慕不已，立马点赞留言。结果那位博主特意发了条消息给他，说如果不介意，她想快递一点去年酿的青梅酒给朋友尝尝。 起初，朋友虽然满口感谢，也留下了地址电话，实际却没有太过当真。毕竟这年头，连身边朋友的许诺都未必能尽信，更何况只是网上聊过一阵子美食的“网友”。所以，当他真的收到一罐手作的青梅酒，看着装酒的玻璃瓶、束口的绳子又都何其家常时，内心反而涌过一阵感动。就好像，不论周围盖起多少高楼大厦，不管时代的风气如何改变，打动我们的，依旧不过是那些低低的、当真的人心。 　　习惯了别当真， 却被当真软和了心。 如今的人恐怕是习惯了“别当真”的。倒也不是说现在人说话不算话了，只是有时候疲于应酬，一些话的作用不完全在于话意本身，也包括它能适时地解决一些略显尴尬的社交问题。“回头一起吃饭啊”，比如这句，说完好像就可以结束对话，自然地道别，倒比直接终结话题来得顺滑。也因如此，当你真的遇到一个把这些话当真的人，反倒容易在心里留下无尽的波澜。 重走西南联大的作者杨潇，曾在他的书里讲过一段他在贵州清溪的经历。清溪是一座老城，但在发展过程中，几乎已经没有太多古城的痕迹保留下来。那天，他就在街上走，碰到几个在路边聊天的妇人，于是随口问她们，是不是知道清溪的老城门和城墙的位置。后来听说东、西、北三边的城门所在位置几乎早早就都移做他用了，只有南门和一段南城墙还在，于是他就打算往南边走走。当时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正好推着摩托车准备出门，一个年纪稍长的大姐就喊下他，让“黑夹克”带着杨潇去南门。“黑夹克”二话不说，手一招，示意他上车。载他到目的地后，因有别的事，“黑夹克”告别杨潇先走，临走时说，中午请他吃饭。杨潇自然客气了两句，也没有当真，继续一个人在老城墙游荡。等他再走回城里，碰到之前聊过天的人告诉他，“黑夹克”正在找他。然后没过多久，看着他骑着摩托车奔来，说菜已经准备好，就等他了。当时，就像杨潇在书里所写，所有的“惊讶和恭敬，都不如从命”。而，也是一直到了饭桌上，杨潇才知道“黑夹克”姓江，他叫他江哥。 清溪是一座老城，杨潇在最后写下——“清溪终究是破败了，但破败中还存着某些令人感动的东西”。读过你就知道，感动他的，就是江哥，就是那些生活在这里的人。习惯了别当真，却被当真软和了心。 有人把别当真当成洒脱，也有人把当真过成品格。 认真，你就输了。这句有点江湖气的话，似乎慢慢成了通行社会的一种潜规则。人在里面打滚生存，若总把一些事看得太过认真，当真了，反而容易显得自己斤斤计较、格格不入。但有时也忍不住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的一种底色在，整个社会的诚信度都在一降再降。人们不再轻易相信各种信息，也不再对人抱以最初的互相的信任。 前阵子读《杨绛传》，被一个小细节深深触动。很长一段时间，这个细节都在我脑中反复出现。事情发生在钱钟书先生去世之后，杨绛决定把他们夫妇二人的全部稿酬版税，捐赠给清华大学设立“好读书”奖励基金，以奖励那些好学上进、成绩优秀的学生。2001年9月7日，清华大学“好读书”奖学金捐赠仪式那天，90岁的杨先生难得出门，她端庄朴素地出现在现场。当主持人介绍钱钟书先生的生平，提到他曾获得过英国牛津大学文学副博士学位时，杨绛先生坦然地纠正说：“不是副博士，是学士学位。”随后，先生又礼貌致谢，“谢谢清华大学帮助我实现了我们一家三口人的心愿”。 换成别人，或许未必会弄虚作假去提升自己的学位水平，但如果是别人“谬赞”了，却也未必会去纠正。要么觉得没必要，要么还有一点身份被抬高的虚荣心。但就是有杨先生这样的人，即便没有人会去质疑钱先生的学术水平，她仍然还要去较这个“真”。有人把别当真当成洒脱，也有人把当真活成品格。到最后你发现，所有真的品质，都在那些不以为意的“当真”里。 当真，是人心的古意。 当真，当真过时了吗？我看未必。就像我们常常会听到一句话——人心不古。这里的“古”，大约也不是作古、过时的意思，而是说，我们好像慢慢丢失了一些最初的、古朴本真的品质。比如当真，就如同人心之古意，不是过时的，而是更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无关输赢、无关时代，能长存于精神的世界中。而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我们仍然能够被这些“当真”的人，“当真”的事，所深深触动的原因。 朋友跟我说，因为那件收到青梅酒的事，于他好像也有了一些观念上改变。很长时间，我们都在习练人性的博弈，却好像忘记了，输赢之外，只有真正“不当真”的人，才会保留住人心最初的真，而那才是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柔软的东西。他说，有机会也希望自己能够把这一点小小的转变传递下去。就像，别人递过来一支玫瑰，自己也可以把芳香传递到下一个人的手中。 .砂砾 2022年6月12日 六安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