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心”与“无我心”——答安总《也说今年高考作文题目》

三木三点水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一忧怆悲远，一豪情万丈。不过都是同个秋日，不过都是天凉好个秋。境不同，心不同而已。心随時移，景随情动，一生中所见之景，所会之情，向来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心即理，心即境，哲理诗也罢，景物诗也罢，书的大多是诗人自己个儿的心思罢了。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此即“有我心”。以“有我心”观物，则无景不言我心，无物不载我情，我为万物，便如盘古开天地，诗人之眸化日月，血成江河，泪为晨露，呼吸便化为山间清风，并江畔明月。风过草木皆存情。自是动人。我为星河，苍黄太古，自心始，自心存，自心寂灭。故千古多少文人，皆存“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一问。问的最直白的怕是屈原，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傻白甜”君王，生生逼出千年文化史上一个汨罗江畔叩道问心的踽踽独行的身影，问鬼神，问苍生，问岸芷汀兰，问拣尽寒枝不肯栖，问出一篇字字泣血的《天问》，时隔千年，仍慑心动魂，仍教观者动容，闻者垂泪。我爱这或倔强不妥协或物我两相忘的“有我心”。少年自轻狂，仗着一枝笔，哪个敢否认这世界是我笔所创、我心所化？执笔，我便一日看尽长安花，一日览尽人间月，再一日倾尽世间酒，天下共酌之！这世间满当当，皆是我。皆是我啊。《醉翁亭记》的太守，你乐什么？水自是清，林自是蓊郁，你便醉了吧，醉长风，醉青萍，醉个海清河晏的世间。《岳阳楼记》的文正公，你又心忧什么？淫雨霏霏，春和景明，非你所尤，非你所喜，忧的是无古人无来者高处不胜寒的一个你，高处不胜寒的一个朝代。那些曾教我潸然泪下的“有我心”啊。“有我心”最佳之观照，怕是那三回听雨的竹山先生了。东坡有幕士，尝谓柳永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东坡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缚板，唱“大江东去”。我自倾慕东坡先生，却对这据传曾教东坡先生为之倾倒的言语颇不以为意。不知怎的，却总是在读这竹山先生的三回听雨时想起这话来，常想若是有女子执红牙板歌之，又有长髯老者执铁缚板和之，柔更柔，铿锵更铿锵，悲怆亦是更上一层楼，当是湿青衫，却不足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一场雨，少年、壮年、鬓染星星的垂暮，心境不同，听到的雨竟有如此不同。雨滴是一颗湿漉漉的灵魂。词人非听雨，听这半生风雨的倾诉耳。翻阅古诗古词古文，这一颗颗沉甸甸的“有我心”啊。我们读惯了这“有我心”。我亦自是尊重并喜爱这发自真情的“有我心”，所谓我手写我心，诉的乃是一片赤子之心，不存矫饰，一派天然，才动人。可不知何时，我们的教育也习惯了这“有我心”，或是出于应试的不得已，或是出于人为万物之灵的高傲，“有我心”成了一切审美的标准答案，成了所有思考的必然归宿。写白杨必是歌颂坚韧不拔的精神，写小草必是赞美志存高远的理想，当代作家尚且不能答对以自己文章为主题的阅读理解，何况无从对质的古人？他们的本来面目被岁月洗去颜色，又勾勒上今人喜爱的浓妆。事文字者，必存天然，哪怕笔下字字皆泣血，字字皆存情，心中却断然不可仅有自己一人。事文字，如事神灵，如事生死，甘为卑贱，甘沥心血，甘踏艰难崎岖不见天光之路，奉赤子之诚。一切文字，不可为一切目的矫饰，不可为一切意图摆弄。文字或冲淡闲适，或句秀雅趣，或悲悯凝重，皆发乎情，存乎心，纵是“有我心”，亦绝非高高在上之揣测，故弄玄虚之装点。“有我心”非为我，乃为一切古今生灵之情，之喜悦，之悲情，方动人。况乎“有我心”之外，文学犹尚有许多“无我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剥离了人的天地，亦是有灵有趣有神魂的天地。王国维先生曾言：“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便如庄子一般出世地去看这世间吧——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鲲鹏，决起飞而抢榆枋的蜩与学鸠，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世人尝笑朝菌与蟪蛄，安知己非朝菌与蟪蛄？千年与旦夕，安知非春秋与晦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古人，安知古人之所思？百家争鸣则成活水，一堂之言则为死水，一潭文化的死水，断不会生出文坛大家。有人曾说，读庄子，学到的最深刻的一点，便是不要只用人的视角看世界。水自有水言，风自有风语，人之来去，当如月之圆缺，风之起没。所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仍是山。明珠翠羽，俯拾即是，莫非瑰宝，装成七宝楼台，反添蛇足矣。读文章，做文章，一在能体会，二在能超脱。必须身居局中，局中人知甘苦；又须身处局外，局外人有公论，此所谓“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有我心”、“无我心”，我皆爱之，珍之，重之，入局以会，出局以观，尚不敢妄揣测，擅断言，断章取义、浓妆艳抹以引申。文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捧着、拈着、端详着一颗颗赤子之心，安敢亵渎焉？文人自重，文人相重，千载回响，知己犹存。莫以己度人，莫以己度世间。不然多没趣。读书，写字，做文章，最要紧的，难道不是有趣么？我虽无足轻重，却也由衷感激年少时偏不肯遵循要求答题，非要答”作者写胡杨就是愿意写胡杨，写窗帘是蓝色就是因为窗帘是蓝色，没那么事儿”时没一棒子打死给我扣成零分的老师，也要感激向老师申请高中三年任由我自由写作文，不必遵循命题约束的妈妈和批准了这个奇葩申请的语文老师，还要感激所有愿意听我种种不合套路、天马行空的故事的读者……感激让我跳出套路得以呼吸的人，因为从心所欲，我才从心所欲地全心全意爱上了文字。不疑不易。曹雪芹曾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开篇《聊斋自志》中书：“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吾辈虽不足为青林黑塞之知己，但求不失文学之初心！古今千载文人，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赤诚之心，必以诚相重，虽无能为往圣继绝学，亦不肯为今人画桎梏。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愿潜心叩道精神不灭，愿”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痴心者不为人所嘲，愿活水生花，文脉不绝，千载绝唱，终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