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你好

慢慢

同学，我的同学，我又想起了你们，想起了我们，年少无知却又无比单纯的时光。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许多年以后，我会如此怀念那些时光，那些随风飘逸，永不再来的时光。早晨格外忙乱而显得短暂，中午我一边吃着妈妈给我包好带来学校的冷饭，一边享受难得的闲暇，照例是不睡午觉的，谁能睡得着呢？我猜那些回家吃饭的同学，也不一定睡得着吧？那时候的精力，根本不需要睡觉嘛。而下午的时光，就略有些漫长。在我们的学生生涯里，到底能经历多少个意味深长的下午呢？现在，就让我带你重回那个初夏午后，空气里游弋着少年汗味的悠长下午。 那时候，我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那时候，时间多得像恒河的沙。铃声响了，我们呼啦啦涌进教室，铃声又响了，我们做鸟兽四散回家。一天过去，第二天就像第一天的翻版，丝毫未变。 总被踩掉鞋的小波，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裤子已经短得只够盖住半截小腿；而身材高大的皮皮，他好像根本没有注意过隔壁班女生那些暧昧的眼光。小萍依然沉浸在自己淡淡的轻愁里，整个课间都在和一叠废纸发难，一缕一缕撕碎的，是少女无端的恨意吗？要是你的眼光不小心撞到了她那道瞟向男孩的幽怨的目光，你会听到时光里打碎一地水晶般的尖锐的声音。而那个被暗恋的少年，他浑然不觉的背影，弯成一个懒洋洋的弧度，瘦长而单薄。他依然回答不了老师的提问，他用一条腿支撑身体颓废地站起来，神经质的甩着额前一缕长发。那一缕油灰的长发啊，谁知道已经多少天没有洗过了？也许正是因为这懵懂的不羁，才久久的吸引着少女的注意力吧。 而在教室后面的某个角落，已经发育成熟的高大丰腴的小玉，正微微低下美丽的脸庞，掩嘴嘻嘻笑着，听着学校里著名的捣蛋鬼之一大林吹牛吹上天。他们这群高个子同学和前面的那些小个子同学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谈话内容要是被前排的小个子们听到，绝对会脸红，不好意思呢，当然了，他们也许根本就听不懂。比如说吧，坐在第一排的小徐曾经大着胆子问过小玉：“为什么菜园中学转来的小叶，总爱跟帅气的班长打小报告？而且总是一边笑着一边捂嘴？”小玉拿指头点了一下小徐的额头：“好好看你的书吧，别人的事你少管。” 而教室最后排的另一个本校著名捣蛋鬼，正把脚搭在课桌上，两手抱头靠在后墙上，眯缝着眼望向斜对角坐在第一排靠门口的一个矮小女生。女生正低头专心的解着数学题，丝毫不知道自己正笼罩在一股热烈的眼电波之下。倒是她旁边的小花同学早有察觉，腾地站起来走到后面，拿起一本书敲在捣蛋鬼的脚上：“看什么看，有本事你也英语考出个九十九分来！”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小花同学就是这么直率的人，全班级最爱笑的人，因为在课上偷偷掩笑，曾经多少次被老师处罚啊，有什么用呢，自打她和另一位爱笑的同学小美做了同桌，他们更是笑出了天际，曾经双双被逐出教室，站在向阳的墙根下反省。真是的，有什么好反省的，如果她们自此失了笑容，才是学校和老师该反省的呢，幸好，她们并没有。 门哐啷一声打开了，闯进来本校第三个捣蛋鬼小峰，他张牙舞爪地走到讲台上，大声嚷道：“班主任家里的母猪下小崽了，他下午肯定不回来学校了，放学啦！”说完他奔向自己的课桌，哗啦一声拉出书包，甩到肩上，又像一阵风一样飞出了教室，完全不顾书包里掉出来的本子撒了一地。 坐在前排的王海洋同学悄悄离座，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本子，归置到小峰桌子上。他和小峰都是来自学校前面的王家村，包括班主任王老师，也是他们同村。归座的时候，坐在门口的女生小李朝他友好的笑笑，是在赞许他呢，热心为他人，可不是每个学生都能做得到的。 这是下午的第三节课，再有一节自习课的时间就该放学了。小李基本上已经把老师布置的课后作业都做完了。她找出一本数学补充教材，从上面摘抄应用题到自己的一个本子上。这个本子是用旧挂历纸裁的，整齐地装订到一起。她不急不躁，悠闲地抄着题目。抄抄写写对别人来说可能是负担，可是对她来说，好像是一种享受似的，她几乎没有朋友，也没有什么嗜好，于是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只好放在书和本子上面，仿佛那里面有好朋友在倾听她，陪伴她一样。 王海洋悄悄地走过来了，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这本来是小斌的位置，但小斌是体育生，这会子正在操场上流汗呢。小李看了他一眼，继续抄题。他俩在班级里并不算好朋友，就因为两个人都是矮个子，都坐在第一排，才比别的同学接触的稍微多点。 忽然，王海洋小声说：“你想不想看看这张纸上写了什么？”小李抬起头，看他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一张折起来的小纸条举到自己跟前。不会是情书吧？小李一个激灵，不过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可能，王海洋非常老实，才不敢有僭越之举，而且，如果他有那个意思，平日里小李一定早就观察出蛛丝马迹了。 小李故意逗他说：“不想看。”但话音刚落，她发现王海洋的眼光立刻黯淡下去了，而且几乎抹上了一层悲伤之色。于是她一把抢过小纸条展开。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祝你考上一个好学校”。 小李不解的用眼神质问他，王海洋嗫嚅道：“这是我最后一天在学校了，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能来上学了。”小李被惊到了，嘴巴也好像被胶带封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之前也有同学忽然就不来学校了，小李知道那是因为“分流”的原因，一些成绩不达标的学生，被学校劝退学，但是因为那些同学和小李几乎没有交情，她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小李是个非常内向的人，还没有学会主动和别人交流，平日里在校期间几乎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哪个同学也不大说话，其实连老师也很难从她嘴里问出话来，而她也从来不敢举手回答问题。当下课铃一响，她就收拾好书包，第一个冲出教室，找到自己的自行车，飞驰回家去了。所以，不了解她的同学们被她这股拒人千里的自闭镇住了，而很少有主动结交的。其实，据少数几个和她有过来往的同学说，她是个和气谦虚的人，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高冷。所以这一次，一个同学竟然亲口对她说自己的学生生涯结束了，明天就辍学了，以后只能随着家里的大人一起下地干农活了，小李一时间真无法接受，也无言以对。 小李低头转着手里的钢笔，完全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安慰王海洋。比起这个事情，她感觉平时做的那些数学题简直太容易了，原来和人相处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小李偶尔也跟着父母去地里干点农活，撒撒种子啦，拔拔萝卜啦，但像割麦子这种累活她是很少干的，父母不舍得啊，她自己也躲懒。一想到王海洋以后就会和自己的父母一样，整天和这些劳动联系在一起，在太阳底下流汗，小李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反而是王海洋笑着开导她：“没事，反正我也上够学了，根本学不进去。不像你这么聪明，将来是要考大学的。”小李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才好过一些。是啊，王海洋平时成绩的确不太理想，与其在教室里被老师批评活受罪，还不如回家自由自在的好呢。再说，农活也不是天天都有啊，也有农闲的时候啊，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可以天天玩啦。 话虽如此，可是王海洋同学回头环视着教室和熟悉的同学们，为什么眼睛里是满满的恋恋不舍呢？ 下课铃响了，小李同学没有像往日那样利索地收拾书包离开，而是慢慢腾腾挨时间。至于为了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大林嘻嘻哈哈地走出教室，回头诧异地看了小李一眼，好像从来没见过她似的。没错，以前大林经过这里的时候，小李早就逃出教室了，这个位置早就空空如也了。跟在大林后面的几个同学，也都向她行注目礼。小李低头笑了，这是怎么了，今天的同学都变得和昨日不一样了。她把最后一个本子装进书包，站起身来，这时从教室后面走过来的皮皮忽然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小斌的板凳上，壮硕的身体像一座小山似的挡住了小李的去路。真的，他长得也太高大了，哪里像个学生，倒像个体育老师似的。 小李脸皮微微发烫，但还是强自保持着镇静。要想镇定得像没事人一样，可太难了，因为皮皮那压倒一切的气势，那股雄性动物的王者之范儿，即使再过二十年，三十年，也依然会让小李紧张到呼吸错乱。“我要回家了。”她小声说。皮皮咧开嘴笑着，“好啊，走吧。”身子却一动不动。小李没奈何，她不想大声吼他，也不想动手推他，只好复又坐下，从书包抽出一本书看着。这次看的可不是什么学习的内容了，（谁要是现在还有心思学习，那我可真该称他为神仙了。）是几张画稿，这是课间的时候小杨同学画的星矢和紫龙的漫画涂鸦，对了，小李同学并不是没有什么爱好，她爱画，因为自己不会画，所以就死心塌地的崇拜着爱画画的小杨同学，她把所有小杨的涂鸦画稿全部收集起来，珍贵的什么似的，一直到她成年以后，都没有舍得丢。皮皮一把抢过书去，“哎呀！李木头同学，你就只会看书吗？”不知为何，小李感觉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哀怨的气味。当然，也可能是她听错了，哀怨这个词，怎么能和男生搭界呢？她也不和他抢，只把目光缓缓地钉在了左边的墙上。她知道，皮皮是不会毁坏她的东西的。她就是这样相信他。 皮皮抓过她的书包来，把书塞进去，然后提溜着走出教室。小李赶紧跟上去，又不能跟得太近，又不能跟得太远。 皮皮回头叫她，“李木头你看!”小李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右边，大林和小芹说说笑笑地并肩推着自行车走了。原来小芹和他……以前小芹是小李最要好的女伴了，她们甚至过年做衣服都要买一样的布料做。可最近小李总感觉小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放学后磨磨蹭蹭，总是对小李说“你先走好了!” 叮铃铃，一串清脆的车铃声打断了小李的思绪，王海洋笑嘻嘻地说“李木，再见!”然后轻轻一偏腿跨上自行车骑远了。 小李回过神来，惊慌地四下寻找皮皮的身影，没想到他正站在自己的自行车旁边，小李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自行车？”“你的事我哪一样不知道?”皮皮得意洋洋地说。“嘿，别吹牛了。”“哼，总有一天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在吹牛。” 皮皮把书包挂在车把上，一脚踢开后支架，推着小李的车子走起来。 “哎，给我，给我，你的车子呢?”小李吃了一惊。车子倒不要紧，可是书包珍贵啊。“我就住在镇上，骑什么破车子。”“给我，把我的破车子给我。”小李急了。皮皮一看她这个模样，开心地笑了。“又不要你的，推到学校门口就给你。”小李真恨不得上去抢回来，但看了一眼皮皮高大的身体，先自胆怯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不要跟和自己力量对比悬殊的人硬来为妙。只好甩着手跟在后面。 “哎，我说小李子，要不你坐上来，我推着你走吧?”小李立刻在脑子里回忆起电影里那些女孩坐在男孩自行车前梁上的镜头，瞟了他一眼，没说话。周围有那么多同学呢，何况已经有无数女同学向她射来仇恨的目光之箭了。要知道皮皮可是全校女生的梦中情人。 幸好，马上就到大门口了。啊!这么快就到校门口了吗？ 咦，是谁，背倚着学校大门口左边的墙站在那里?是小芳同学! 要说学校里小李最喜欢的同学，就属小芳了。原因第一是因为她长得超凡脱俗的美。第二呢，是因为一件小事。那还是初一开学没几天，下了课，大家蜂拥至校园里唯一的小卖部门口，采买老师布置的几个作业本子。小李根本挤不进去，不光因为她身材瘦小，势单力薄，而且因为她太害羞了，根本不好意思挤入人群。她就站在外围等着，小芳买好了出来一看，“李木，怎么还不买?”小李小声说“挤不进去啊!”同时心里高兴地想，她竟然记得我哎，这么漂亮的女生应该目中无人才对，但她竟然记得我是谁哎。小芳果断地说“把钱给我。”拿了钱扭头又钻进了人群，不一会就高举着本子出来了。“你呀，别太胆小，别怕他们。”小芳嘱咐小李说，目光真诚而又坚定。小李感激地连连点头，跟在小芳后面回了教室。 漂亮而又仗义，这就是小芳留给小李永久也不磨灭的印象了。 皮皮也发现了小芳，招呼道:“芳芳，在等谁呢？”小芳调皮地一撇嘴，“要你管。”“哼哼，要是我去告诉了三姨，看她管不管。”“好了，好了，大表哥，大哥大，怕你了成不?”小芳离开校墙，往回走，临走对小李轻轻挥手，笑容恬淡：“再见！”小李也赶紧挥手“再见小芳。” “你知道她在这里等谁吗？”皮皮问。“不知道啊!”难道会是那个男生?小李在心里嘀咕，那个总爱甩头发的男生。好像叫做小文的，刚从菜园中学转来不久。可是他们俩在班里从来没有面对面讲过话。 “你看，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是很多吧，虽然你那么聪明。”“我哪里聪明了”，小李矢口否认。“哎，我说李木头同学，你那个小脑袋里整天在想些什么呢？”“那你又在想些什么?”小李低声反问，却又害怕他的回答。 “你说，小芳是不是个大美人?”她故意岔开话题。“哪里算得上，一个傻丫头，长大了只会围在灶台前蒸馒头。”小李明知道他在逗他，但还是有点生气，她不允许别人说小芳的坏话。 小李忽然发现他们已经走出校门好久了，而且走的是通往镇上的水泥路，并不是自己回家那条柏油路。她又慌了，作势要抢过自行车把手，这次真的不能再由着他了。 皮皮松开手，说:“别着急，这条路还是能拐上那条路的。都是相通的大马路。”可是小李紧紧攥着车把，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拐。因为她是个路盲，因为她除了认识回家那条惯常走的路，别的路都很陌生。 皮皮坏坏地笑:“我家就在前面，我们走到那里，我给你指指回家的方向。”小李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皮皮忽然双手抱住她的腰，轻轻往前拥，“走吧走吧，我又不是坏人。”小李的腰际感受到皮皮双手传来的热量，这股热量一下子沸腾到全身，她的脸刷的红了。双脚不由自主的往前迈。 “咦，你怎么脸红了?”小李不睬他，急得快哭了。 皮皮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李不做声。皮皮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调夸张又滑稽。小李忍不住莞尔，“你又要说什么胡话?” “人家明天要转去市里上学了。”“啊，为什么?”小李失声问道。问完又觉得好傻，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市里的条件更好啦。不用说，住在镇上的皮皮，家庭条件肯定是很优越的。光看他平时的穿着，就能感受到一二，更不用说他与众不同的谈吐了。 “所以呢，明天就见不到你了，所以才特意……” 为什么，为什么，王海洋明天不来就罢了，怎么皮皮明天以后也不再来这个学校了?一阵彻骨的寒冷包围了李木，这寒冷冻住了她的嘴，让她不能发声，甚至呼吸不畅。今天的离别，真的也太多了吧！一时间，两人谁也无话，只听得到时间匆匆流逝的脚步声。或许，那只是风声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李看看西天，太阳距离地平线只有小松树一般高了。“我该回家了，”她木然说。皮皮忽然伸手撩一下她额前的刘海，“小李子，给我写信吧。”小李点点头，顺着皮皮手指的方向转去回家的路。 可是，我还没有你的地址呢!她在心里呐喊。 她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仿佛要躲开那突如其来的悲伤。 渐渐地，耳边就只有风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