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池-阿池故事之一

洪秀娟

-博海逐浪画上墙阿池故事之二

一点都没变，-阿池故事之三

西冷印社四君子之叶为铭后人一阿池故事之四

知足常乐-阿池故事之五（待续）

以文会友-阿池故事之六

1

他叫阿池，他妈妈这样叫他，他妻子这样叫他，我也这样叫他。

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不是这样叫他，大伙儿用他最显眼的身体特征指代他，我也随大流。

他姓叶，大名，金池。小细胳膊，小细腿的，一个银行职员家的独生儿子，家里其他孩子都是女孩。听说他年幼时，因保姆不小心，摔坏了背骨，断骨处，慢慢地形成了驼峰。

好多年以前，我常站在巷口的拐角处，等他，望眼欲穿。

2

紫城巷口有一个公共供水站，所谓的供水站，只是在巷口转角处，立了一个能出水的自来水管。我家住井弄尾的墙门里，那时，除了饮用水以外，生活用水全用井水，墙门二头有门，一头开在井弄，一头连着庆和弄，厨房靠近井弄这头，所以挑水走井弄。

挑水的桶有大小各两付。大桶一个竹牌一担，小桶一个竹牌两担，那竹制的筹码二毛钱可以买22片，但如果你不买筹码的话，用现金支付也是可以的，一分钱一担。一家里有半大小孩的，挑水便是小孩的活，因而，小桶特别走俏。

那一副较新一点的木桶，更抢手些。个中原因，除木桶本身较之吸投透水的旧桶重量要轻许多外，最主要的还是，容量比桶沿有缺损的旧桶要大一些。

比我年长的阿池，也要抢小桶。他的背不能受力，用一个备轮车（装上4只轴承的木板）把水桶拉回家。我就站在水站等候，对后到的邻居荣珍说，小桶让叶驼背给拉走了，咱们耐心等着吧。

水站的设施再简单不过了，一只水龙头，接一截防溅水的皮管子，水桶下垫一块青石板。换水桶的时候，水龙头照常是不关的。

人站在青石板下，一手拎一桶，一下子就可以完成换桶的营生。关键是谁都想把水装得满一点，又不能在换水桶时，晃出些水来，不然，那管水站的牛二嫂，在一边看着，她就会忍不住开腔，你爬上去踩二脚好嘞。水断然是不能踩的，接水的人笑笑，明白牛二嫂的意思。

牛二嫂的收入，就是卖竹筹码的收入扣交了水站的水费后的差价。当然喽，那水桶添置维修费用也是算在这其中的。为减少木桶的损耗，牛二嫂让牛二在木桶的边上绑上一块橡胶，以缓冲木桶间的碰撞。那时候，生活费低，孤寡老人一个月的救济金是8元钱。

管水站的牛二嫂，究竟有多少收入，我们不知道，常听她说，亏了。可她还是管着，不管刮风下雨，就是下雪的日子，她也佝偻着身子，守在在临街居家的屋檐下。

唯独，阿池放水的时候，牛二嫂从不说那些让他爬到水桶上，去踩两脚的话语。她还会上前帮阿池一手，有时用脚踩住备轮车的木板，固定备轮车，好让阿池把水桶稳稳地放上去。阿池家的水缸很大，牛二嫂说，那缸叫“七石缸”一半埋在地里，能盛七担水。

阿池来回要拉好几趟，才能装满。除了牛二嫂，没有人和阿池搭腔，也不去催他。牛二嫂见我和荣珍，等的心急了，便提议，你们不好先玩一会儿。

玩什么呀，荣珍说，玩“翘拐儿碰呀”，于是两个小姑娘单腿立地，用双手抱臂，在人行道上跳跃着相撞。牛二嫂又说开了，哎呀，当心，当心摔跤，穷人高兴有灾难。

​（类下图，不同处，单腿站立，单脚上勾离地.双手抱臂）

3

真正结识阿池，是在七十年代初，我待业在家。

街道组织待业青年到园林管理局等单位学工劳动，每天给予若干人民币津贴，起初为五毛，大伙称自己为，五角头，后来为八毛，称谓也改为八角头。

我和阿池同属于一个居民区，紫城巷居民区，就近分配到园林管理局属下的板箱组。

这板箱组位于现在的长桥边上.园管局的一个大院子里，利用行道树修剪下的梧桐树枝条切割成条状木料，再钉成一只只装啤酒的木条箱。

我的工作是给切割师傅当下手， 坐在电动切割机边，戴上一顶电影中日本军扫荡时一样的有斗篷的帆布帽子，用手上的木条把转动在锯片周围的散零料拨开。在师傅停机休息时，把切下的木料搬运到下一道工序去。

这下一道工序便是把木条钉成一只木条箱并用软的铁皮条抱圈加固。阿池便在这岗位工作，他到岗第二天，便独立操作，而我们几个女孩子都一直给师傅打下手。

有一天，板箱组的卡车要去拉行道上修剪下的树枝，可少缺人手装卸，师傅让我们这几个学工小青年也随车去装货。早已对噪声和粉尘厌倦的我们对这外出的美差很是雀跃，大家争先恐吓爬上了货车，阿池兴许也厌倦了他枯燥的钉箱活计，也要跟车去。

领队的是园管局的员工，一个高个子挺帅气的小青年，他看阿池爬都爬不上车，很是不屑：你个驼背佬来干啥，你好派啥个用场？

阿池很是难堪，涨红了脸，我看不下去，伸出手，硬是把阿池拉上车来。 没想到，车到现场下起了瓢泼大雨，大家都去躲雨了，而阿池却一个人冲进雨中就开始装车。这让大家包括那领队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下班了，大家一起走回家，回家的路是长长的南山路，南山路上有美术学院，阿池说，他在学画，学水墨画，这让我有些对他刮目相看。

阿池也会说，他看过的书，讲些书里的故事，也说，他经常出来写生画画的。我说，我来看看你画些啥，他说，好啊。于是，我就到他家去看画，他家住紫城巷9号，一个有天井的大墙门。

他搬出了他的画，画在黄黄的纸上，他妈妈他爸爸看到有女孩子上门来，非常热情。阿池也搬出了他临摹的画谱，是芥子园的山水画。我看了喜欢，就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学画。

他说，那你从基础学起，先学写字，画石头，画树枝。于是，我便开始学写字，也画树枝画石头.，在黄黄的类似卫生纸的纸张上画符。

画谱上的字是繁体，其实，我很小就喜欢看书，那些繁体字都认得，阿池好像发现新大陆，对他爸说，她还认得繁体字呐。

隔几天，也拿那画石头作业去找阿池，让他给点评一下。

4

我终究没有长心，兴趣过了，那学画的事便也束之高阁了。如同我学吹笛，学吉他，学提琴，学和平管，学二胡。

以后，我进了工厂，他也进了一家街道办的童鞋厂当了工人。以后，家家的自来水都接进了各家各户，以后，那牛二嫂也辞别了人世。

只是，阿池的妈妈还记得我，路上看到我，依旧很热情。

1980年，我成家了，我的新家就在涌金路上，有一天，他妈妈走过我家门口，特地给我带来了一张山水画，她说，阿池让我带过来，送给你。老人家告诉我，阿池现在已经参加了逸仙书画室，是其中的正式会员。

其实，阿池的童鞋厂，在清晨泰街上，他每天上下班，都要走过我家门口，时常会遇到，正面遇到时，也与他打个招呼，我会叫他一声，阿池。

工厂里开始办文化补习班，把文革中耽误的一代年轻员工重新组织文化培训。其中有语文课，需要写作文，我的作文就是写了阿池。

我说，我听到了他学有成就的消息，很高兴，看到那山水画上崎岖的小路，不正象征他的跋涉攀登之路。

文化培训班的语文课阎家隆老师，是老三届的回城知青，他给我的作文评了优秀。这，也让我有些小高兴。

其实，那文章笔法还很合当年的时尚，我写道，看到冲进雨中搬那树枝丫的阿池，我竟然并没有意识到他的矮小，反觉得有些高大了。

5

阿池成家了，妻子来自农村，健康纯朴，勤快，顾家，很快也有了儿子。

阿池的妻子没有工作，后来，在解放路百货公司门前管理自行车，2分钱一辆，下雨天，还需给自行车坐椅盖上雨布。

我家拆迁到了大关小区，阿池一家也拆迁，又和我们住相邻的一栋楼。后来，阿池的母亲中风了，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一躺便是十几年。

拆迁后，没有工作的她便摆个小摊炸臭豆腐和油冬儿等小食在小区门口卖。我进进出出看到她，便会打个招呼，有时，也会去光顾她的小生意。

2004年我从珠海回杭州，刚买了数码照相机，很新鲜，拍东拍西，也拍小店门口叫来福的小狗。

看到阿池夫妇在路边闲聊，我就说，来来来，我给你们俩拍组照片，那妻子很搞笑，扯起丈夫的耳朵就摆 架势。

我说，当心你先生生气哟，她说，不怕，他力气没我大，他生病，走不动路，还是我背起他，直奔医院，我才不怕他呢。

那妻子告诉我，我们还只是结婚登记拍了照片后，还从没有照相呢。我说，那你把你们的结婚照拿来我看看，那妻子果真拿来了。就在路边.照片搁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我就又来了张历史留存照。

我把照片印出来给了阿池，阿池很高兴，他妻子更高兴了，说，照得非常好。

当晚，阿池和他妻子竟然买了一个大西瓜，到我家来了，这，还是第一次登门哟，我妈说，邻居隔壁，来坐坐就好了，不用客气，西瓜硬是让他们带回去了。

妈妈说，他们要培养儿子，自己都舍不得买的。

我再到珠海，2005年，我母亲也来了珠海，有一天，她突然想起了，便告诉我，阿池送给我一张画。

妈妈说，她也没看画些啥，就替我收好了。

2008年，我回杭州定居了 ，看到阿池，也只是点头而已，有一天，他问我，你可看到了给你的那幅画，我这才想起这档事，我不好意思说没看过，就打哈哈，说，哦，我知道，我知道，谢谢，谢谢。见状，他也就不多言了。

6

说过了，也就淡忘了，我也没有刻意地去找过这张画，想来也是山水画吧。

礼尚往来，我也给了他妻子一本书，是《平和之路》说是正规出版，其实，也是学校的文化布道，有我的文章，还不少。

也是这一年，我装修了房子，彻底整理了书柜，看到了书柜最上层，卷起来的画，打开一看，我说不出话来了：在井边长大的我，一眼便看到了我旧居井弄里的井和井边的墙门。

这幅画从落款上看，画于2005年，但见一位古装女子站在井边吹箫。诗曰; 洪州闺秀比婵娟，凤目柳眉桃花脸，曾居闹市千口称，但看井边弄箫媛。乙酉年，端午。

说实在，这画，我无论如何也挂不上墙。不是画的问题，也不是那诗曰嵌有我的姓名与住址，而是我不好意思，那画中的小诗，还有那画中的女子都让我愧颜。

再说，我家先生，虽为能工巧匠，但他不舞文弄墨，想来，也断然容不得那位被誉为千人夸赞的陌生女子常驻我家墙头，全天候作壁上观。

7

到了小区门口，再看到阿池，我说，我看到画了，我以前是真没看到，现在真看到了，你，还真会画。

看得出，他很高兴，他说，我也看了你给的书了，你真会写。他真是一个实在人，说，那书，你妈妈已经给我一本了，你如果要再送人，我这本你可拿回去。

我说，不用，你放着吧。

他还画么，我不知道了。

我还写着，我知道。

8

阿池比我年长，再过些年，也该退休了，他所在的单位已经解散，他目前领失业救济金。他妻子已经开始自己缴纳养老金了，期望缴纳一定年限后，也能拿到养老金。

他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但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妻子告诉我，儿子很英俊，身高超一米八，专业学电脑的。是学编程还是设计，她说不上来。

在家无业的阿池每天帮助妻子出摊做小生意。暮色四合的夜晚，我回家。

我说，阿池，我给你拍张照。阿池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便进入营销状态，接待放学晚归的小女孩的生意了。

镜头中，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在紫城巷口自来水龙头前的小女孩，对那个驼背叶的望眼欲穿。

那是2009年年未一个傍晚，照片上有标有当天的日期

9

我老了，阿池也老了。

后记

2010年的春天，我在浙江博客网发了阿池的故事，并告诉阿池，让他上网看，阿池说，他不懂上网，我说，你让你儿子帮助你，在浏览器上输入我的名字，洪秀娟，便能看到这文章。我不知道阿池是否能看到此文。

几天后，我在浙江博客网，我的空间中的留言栏中看到了署名为蕉石鸣琴的留言：

文章《阿池》我已拜读，写的朴实生动、原汁原味，读后使人回味无穷。

日前，我去紫城巷怀旧，不觉心潮起伏，往事历历在眼前，唉！“光阴似箭，日语如梭”。“饱受风霜写在脸上，历经寒暑绘额头。”后经过涌金门西湖边，突发诗意，写拙诗一首，望勿见笑。

怀旧

叶金池

桃花柳叶春妆艳，

涌金池外水涟漪。

金牛不识春风意，

空对桃花默无言。

远望西湖水连天，

近观旧巷忆老宅。

老宅已随时光去，

泪湿衣襟复徘徊。

老读者老邻居 叶金池

2010年4月12日

蕉石鸣琴谁也？阿池儿子的网名吧？我不能确定。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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