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成为一名公社社员</p><p class="ql-block"> 散文/山泉</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户口性质对中国人来说至关重要,它不仅关系到一个人的政治生命,而且关系到一个人的前途与命运。那时候农村户口与城市户口划分得很清楚,两者之间差距也很大,因为户口性质的不同,命运也就天壤之别。 </p><p class="ql-block"> 起初,我家户口属性是城市户口,父亲与母亲结婚后,便把户口落户在连云港市连云区西墅养水站上。那时我父亲在区供销社西墅门市部工作,母亲没有正式工作,是位家庭主妇。养水站坐落在村西北角第三生产队后面,养水站有两个院子,前院大些是家属房,后院小些是工作人员办公室。后院左边礁石上有一间水泵房,水泵房门口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一名持枪的解放军战士守卫,保护水泵机房,防止坏人搞破坏。水泵房下面有一条两米宽,两米深的水渠,这条水渠宛如一条巨龙沿着海边后沙湾,穿过村庄逶迤到村外一条小河里。村里人把这条水渠称为“水龙沟”。“水龙沟”退潮时没有什么水,涨潮抽水时才有水。夏天,水渠放出白哗哗的水向前狂奔着,吸引着村上的孩子们,成了孩子们露天游泳乐园。</p><p class="ql-block"> 养水站有六七名工人,两名研究人员。工人是负责开泵放闸,让海水源源的顺着水渠流向盐滩,用于台北盐场生产海盐,两名研究人员负责化验海水里的物质含量。养水站也是西墅唯一的一块城里人员户口落脚地。</p><p class="ql-block"> 后来父亲调到外地工作,户口随之给分离出去,户主变成了母亲的名字。几年后,我、妹妹、弟弟们相继出生,户口簿上的人口数在不断增加,但户口簿上的城市户口两个字并没有改变。</p><p class="ql-block">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感受到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的比重,这种比重让我心里的称杆完全失去了平衡,我虚无的心开始膨胀,我有点飘飘然了。我把城市户口当成了自身的本钱,我认为自己是城里人,自己的身份与村里人不一样,在同学面前,我常常摆出一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姿态,常常怀有一种优越感和自傲感,我常常浮想联翩,憧憬着未来的宏伟蓝图,心想着等高中毕业了,国家就会按政策分配我工作,到那时,我就会离开这个小渔村到城里去,去享受城里人的生活。这种优越感和自傲感如影随形伴随了我好多年,我天天在渴望着、期盼着、梦想着。</p><p class="ql-block"> 然而,在我十五岁那年,我这个华丽而又美好的梦想被彻底打破,打得粉碎,美好的宏伟蓝图像一张废纸,被扔进大海随着海水漂向远方,漂得无影无踪。我感觉自己从高处一下子跌落到谷底,跌得浑身是伤,疼痛不止。</p><p class="ql-block"> 那年秋天,西墅派出所统一更换户口簿,把原来牛皮纸封面的户口簿更换成硬纸板式样的户口本,在换本时,母亲发现我家户口属性变成了非城市,户口属地变成了“连云区墟沟公社西墅村”,当时母亲很机智,只把新本领回来,并没有上交旧的户口簿,尽管户籍警多次上门朝我母亲要收回那旧的户口簿,但我母亲始终都没有交出去。母亲毕竟是读过书的人,虽小学文化水平,但母亲观察事情细微极致,分析事情逻辑能力强,在遇到特殊情况方面,沉着冷静,从不糊涂,做事考虑周全。每当提起这件事,父亲和我都会夸奖我母亲精明。</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父亲一次次地上访,去主管部门反映,要求纠正,但一次次的被驳回,一封封申诉材料,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四人帮”横行的年代,黑白颠倒,全国冤假错案堆积如山,公检法司的公信力已遭到了空前破坏,公正严明的查办功能已完全丧失。像我们家户口错划这件事,当时对我们家而言是件大事,而放在那些冤假错案里,仅属于小案一桩,有谁去收理,上哪里去喊冤?</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和二妹到公社派出所上访,刚跨进院子,一位值班民警上前询问我们办什么事,我说找所长反映事情,他指着院中一位站在树下正在抽烟的人说:“那位就是我们的所长”。我们走上前去,我毕恭毕敬的说:“所长您好!我们找您反映事情,请您看看我们家新的户口本属性给写错了”,我边说边从包里拿出新旧户口本递给他看。他并没有立即接过我递去的户口本,而是板着脸,两只不大的眼睛眨了眨,上下打量了我们一遍,然后把手中的烟蒂扔到地上,用脚尖反复踏着烟头,踏到烟头散了形没了影,才抬起头来接过我手中的本子。他翻开旧的看了看,又翻开新的看了看说:“我怎么知道谁写错的,错了就错了呗”。“能不能帮改过来”。我央求道,他瞥了我一眼“你说的轻松,我们没有这个权力帮改过来,谁写错的你们找谁去”。说完把两本户口本往我手里一扔,“所长,你说这话太不负责任了,谁写错的找谁?照你的话说,那有人被杀了,你们也不管,叫被害家人去找杀人的人了?”我二妹带着火气说的话像放鞭炮一样,啪啪直响,那位所长被我二妹火药味的话塞得一愣一愣的,他那张胖胖的脸顿时煞白。他顿了顿,怒对着我们:“去去去,你们不要在这胡搅蛮缠,反正我们改不了”。我立即反驳他:“当官不为民办事,不如回家卖红薯”。他气呼呼地摆着手快速地蹓进屋去了。</p><p class="ql-block"> 星期天父亲回来,我们把去公社派出所上访的事跟他说道,父亲听后并没有表扬我们,反而责备我们女孩子家不要去抛头露面,以后上访的事全由他去办。父亲并叮嘱母亲:“旧户口簿,一定要保护好,不要随便给孩子拿出去,那是依据,重要根据,关系到孩子们的前途与命运,那是我们家的命根子”。后来在长达八年的申诉中,父亲一直把旧的户口簿放在他贴身衣服里,他真的把旧户口簿当作了我们家的命根子。</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四年六月二十二日,我高中毕业了。我背着行李,两肩沉重的跨出了学校大门。六月的天空,骄阳似火,燥热的气息弥漫在这座小城镇的上空,而我却感受不到热气的存在。走在大街上,看着繁华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群,此时此刻的我清醒的认识到,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我只不过是这里的匆匆过客。我的心憧憬着未来,而现实却是令我失望。</p><p class="ql-block"> 晚上,我整理书包,偶尔发现一本日记的扉页上,赫然抄写着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捧起日记本,轻轻的读来着“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读着普希金的这首诗,不仅让我感慨万千,还让我的心受到了震撼。“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是呀,让心儿永远都向着未来!普希金的这首诗给了我的力量,帮我摆脱了痛苦,让我直面挫折,让我热爱生活,让我对生活充满希望。生命吻我以痛,我要报之以歌。</p><p class="ql-block"> 七月一日,村委会按照属地性质,把我同村里一起毕业的十七名同学,分配到村各个小队。我被分配到第二生产队,成了一名人民公社社员。从那一刻起,我的心儿永远都向着未来,并且完完全全认定了自己是一名社员,我把自己的血脉与气息融入到渔民当中去,我任劳任怨,不怕苦不怕累,以劳动证明自身价值。插队第二年我就被社员推荐为二小队出纳会计。</p><p class="ql-block"> 我利用业余时间读书学习,汲取知识,攫取人生的智慧,用知识提升生命的意义。刻苦专研新闻知识,刻苦学习文学创作,收集采写村里的好人好事,积极向报社电台投搞,我的第一篇稿件“盛取海底万担粮”通讯,被市报刊登在头版头条上,多篇散文、小小说、民间传说被市报、连云港文学刊登。两篇民间传说被收录《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下放渔村七年中,我没有请假缺工一天、没有迟到过一次。我积极参加村里业余宣传队,积极主办村扫盲班,先后多次被公社、区评为学大寨标兵,优秀共青团员、青年突击队先进个人等荣誉称号,得到了村民们一致好评。</p><p class="ql-block"> 粉碎“四人帮”后,我们党拨乱反正,一批批冤假错案得到了平反。于是,我家的户口问题终于在一九八O年一月份得到了上级有关部门落实纠正。同年六月,上级有关部门把我按照插队落户知识青年政策,分配我到连云区墟沟供销社工作。记得父亲带着我去区供销社报道的那天早上,母亲送我到村桥头,深情的拉着我的手说:“凤月(我的乳名),你要好好工作,有时间常回来看看,这里是你的根啊”。“妈,我知道”,我含着泪点了点。</p><p class="ql-block"> 我背着行李,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望着身后渐行渐远的小渔村,我忍不住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当我真的成为城里人的时候,我却没有一点点的兴奋和激动,反而心里有一种离别的心伤。离开的时候才惊觉不舍,这里记录着我的成长,这里记录着我的青春,曾经的一切一切,总在离开时才明明白白它的珍贵和它的美好。</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来,从当营业员、进机关干行政工作、到现在退休在家,我始终不变的是自己曾经的身份,我始终不能忘却的是故乡的山、故乡的海,故乡的一草一木。我的生活习惯始终带着家乡的特性与特质,“公社社员”的这个称谓,令我深感骄傲和自豪,无论我身在何处,我说我自己永远是一名公社社员。</p><p class="ql-block"> 写于2021.12.2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