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行(上)

张非飞

<p class="ql-block"> 故乡行(上)</p><p class="ql-block"> 2002年三月,因楼上房子易主而搞装修,吵人不得安宁,加之清明在即,于是决定与妻回一趟沅陵老家。我们不坐直达官庄的车,而是先乘车到沅陵县城,再乘船游五强溪电站,再乘车到官庄。多花了点时间,多花了点钱,以求得将避难旅游探亲扫墓结合起来。</p><p class="ql-block"> 3月20日</p><p class="ql-block"> 到沅陵城时已下午两点多了,住在亲戚马少柏家。下午与妻在沅陵城里转转。</p><p class="ql-block"> 沅陵县城古老而又年轻。说古老是这里在汉代就是黔中郡的郡治,后来是辰州府的府治,民国初年仍叫辰州。这里有着繁荣的过去,因为它有区位优势。在湘黔、枝柳铁路修通之前,在从邵阳到怀化的公路修通之前,这里有一条沅江通常德过洞庭到武汉,虽滩多滩险,但大船仍可上下,所以这里就成了物资的集散地:湘西黔东的木材、桐油、茶叶、朱砂,武汉长沙常德的生活生产资料,京广杂货,都聚于此,这里是湘西的著名商埠。湘西居住有苗、瑶、侗、土家等少数民族,为控制经营湘西,这沅陵又成了政治文化中心。抗日战争前修通了长德到沅陵、芷江、贵州的公路,长沙大火后,很多政要巨贾学者文人及逃难的老百姓走这条盘山公路前往西南,沅陵是第一站,是大西南的门户,很多江浙人羁留于此,给墨绿色的湘西带来了沿海蔚蓝色的文明。这里有蒋介石住过的别墅,也有羁押张学良的地方——凤凰山。随着湘黔、枝柳、长石铁路的修建,沅陵失去了区位优势,在怀化市所辖的十三个县市中,只有沅陵连一寸铁路也没有,有的是滩多水急的沅江和它的支流酉水,以及又高又大的山,于是沅陵成了贫困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利用这山高滩多水急,沅陵人民先后在酉水和沅江上修建了凤滩、高滩、五强溪三座水电站,“高峡出平湖”,我想,沅陵一定会有辉煌的未来。</p><p class="ql-block"> 因为五强溪修了电站,沅陵老县城大部分被淹,于是向山上搬迁,原来的驿码头、中南门、通河桥都找不到了,被沈从文津津乐道的很热闹的有吊脚楼的河街也不见了。所幸的是龙兴寺、鸣风塔及囚禁张汉卿的地方都还没被淹。登上凤凰山的望江楼,看新建的沅陵县城,楼房林立,街道整齐,一座长桥连接南北,桥下船多,桥上车忙,远处河涨洲上的白塔依然在望。在这凤凰山上自然想起“凤凰涅槃”,火中再生。使这沅陵古城再生的不是火而是水,是这流经千古的沅水。</p><p class="ql-block">沅陵的经济虽不发达,但文化底蕴却是深厚的。“书藏二酉”的二酉洞,就在距县城不远的乌宿镇的二酉山上。城里的龙兴讲寺修建于唐代,明朝的王阳明曾在此设坛讲学。原来旧城里有沈从文之兄的住宅,沈从文曾在沅陵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弃枪从文的,从这里去北京。他说:“我的教育的大部分是从这地方(辰州)开始的,同时也从这地方打下我生活的基础。”(《湘行散记》)沅陵过去的辰郡、朝阳、贞德中学,后来的一中、二中、女中,曾为国家名牌大学输送过很多优秀人才,且不说先是党的一大代表后沦为大汉奸的周佛海,且不说新中国首任住苏联大使后任外交部副部长的刘哓,他们都去世了,留下活口的有现在北京大学著名教授受人尊敬的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p><p class="ql-block"> 望江楼上赋诗不成,仅得一联:“从文从文去,汉卿照汗青。”</p><p class="ql-block"> 3月21日</p><p class="ql-block"> 从沅陵县城乘船去五强溪,看电站大坝。</p><p class="ql-block"> 原想坐人划的小木船或是摇撸的大木船,但都没有,只有快艇与比快艇大一倍慢一半钱也少一半的汽轮。因无急事,且妻又怕快艇不安全,就坐汽轮。 等了半个小时,人坐满了才开船。乘客都是沿岸北溶、陈家滩、青浪滩、麻依茯进诚购物办事回家的人。天阴沉沉的,风带着水气,凉飕飕的。所幸坐位是软的,有玻璃窗户,可以看到河一边岸的风景。</p><p class="ql-block"> 说这是河已不确切了,五强溪大坝截流,这河已变成了一个长两百多里的湖了。当年的横石滩、九矶滩、青浪滩都抹平了。两岸的梯田淹没了,人搬迁了。有的迁往他乡,有的只从原处往上迁,故在船上还可以看见岸边的村落小镇的屋舍,可惜的是找不到沈从文说的吊脚楼了。水面宽阔,水不流动,只有风掀起的层层的鳞鳞的波。山青水碧,可惜山不如张家界的奇特,也没有桂林的秀美,水面也没有千岛湖的开阔。</p><p class="ql-block"> 觉得不好理解的是:从沅陵县城到五强溪这一百多里近四个小时的航程,只迎面遇到两只如我们坐的这种船,两艘快艇及两艘超过我们的快艇,不见别的运货的木船或气轮,连打鱼的船都少见。虽说是通了公路、铁路,但这水上运输投入少,不要修路养路打洞架桥,能耗少,经济环保,这内河航运为什么遭到如此冷落?相当年,这条向西连通湘西以至云贵,向东连通武汉以至南京的黄金水道,是何等热闹繁忙沅陵中南门泊的船密密麻麻,连绵十几里,桅杆像森林。还有从洪江来的大木排,上面建有小房子,晾有衣,种有菜,喂有鸡。</p><p class="ql-block"> 大约是1957年暑假,我17岁,在辰溪师范读书,看过一幅俄罗斯画家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受到影响,又想找点钱用,于是与一位姓谢一位姓刘的同学,从辰溪摇船到常德,再从常德拉纤到辰溪。下水船,少几分辛苦还多几分浪漫。船下滩时,只拦头的撑篙,艄公掌舵找准航道,我们这些船工就休息。到了长潭,水流慢,我们就摇橹。船前部两边各一只橹,每只三人,为统一动作就喊号子,</p><p class="ql-block"> 领起的人还编有歌词,歌词较简单,但曲子却抑扬顿挫,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急骤,时而舒缓。这沅水号子在青山绿水间回荡,远胜于流行歌曲。从常德走上水就苦不堪言了,六个人包拉一只船。这拉纤就不象流行歌曲那么浪漫,什么“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什么“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人要拉船上,水要冲穿下,这可是人与自然的最原始的较量。拉不住,船被水打横了头,顺流而下,人被船拉得仰面朝天,滚下河滩。特别是这沅水两岸山高,纤道在悬崖上,如果拉不住船,船就拉你下悬崖, 纤夫粉身碎骨的事是常有的。这河岸有一处纤道上修了一段铁链,叫寡妇链,就是一位纤夫的未亡人经十几年化缘,为后来的纤夫修的,现在找不到了,大概是淹在水下了。</p><p class="ql-block"> 沈从文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曾在这河上乘船上下过多次,他写这沅水上的船工纤夫,写两岸集市上的吊脚楼,写吊脚楼上多情的阔脸大乳的女人,也写到这里的山水。他说:“你若看到这里的山,你就会觉得在崂山那地方建筑房子太可笑了。也亏山东人好意思,把那地方也当成风景,而且作为修仙学道的地方。”这话可能说过了头,主观感情色彩多了些。但这里虽不是西施,也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不然,再有情的情人,再怎么看恐龙也不会成为西施的。他还写道:“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读沈从文的文章,总觉得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这说的该是实话。</p><p class="ql-block"> 最早乘船上过这条河的文化名人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那是在他第二次被流放时。他在《涉江》里写道:“乘柃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如溆浦余嬗徊兮,迷不知吾所入……”他乘的是大船,有很多人摇撸。枉渚何处?无法考证;辰阳是辰溪还是沅陵?也难以确定。溆浦就是现在的怀化市的溆浦县是确定无疑的。</p><p class="ql-block"> 五强溪修电站,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曾计划过,苏联专家也来勘探过,直到九十年代才修。大坝雄伟,在两山之间锁住沅江。由于未持介绍信,不准上坝,不准进入内部,只有远观而已,“虽不能至,心向往之。”</p><p class="ql-block"> 晚上住在乔子坪酒楼,是大女儿的同事家开的。招待热情,吃沅江里的鲶鱼,肉细嫩鲜美。酒楼三层,在沅江边上。晚上凭栏,见半轮月亮在江上撒下清辉,也生出一点思古之幽情,想问一问:“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p><p class="ql-block"> 四十多年前我所见的这山这河,六十年前沈从文所见的这山这河,与两千多年前屈原所见的这山这河,在整体概貌上是变化不大的,“人间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但两千多年来,由于自然的社会的原因,这山这河是有变化的,三年前修起了电站,这变化就更大了。沈从文说:“历史是一条河。”古希腊哲人说:“我们不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p><p class="ql-block"> 3月22日</p><p class="ql-block"> 今天从乔子坪上麻依茯开官庄的客班车,经柳林汊、黄壤坪,翻很高的苦菜界到官庄,再搭开往鱼儿山的微型面包车,下午两点,到弟弟茂康家。</p><p class="ql-block"> 这鱼儿山就是我的老家,是我出生并度过童年的地方。现在属于沅陵县沃溪镇,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也曾隶属过桃源县,叫矿区公社鱼儿山大队。村以鱼儿山名,是因为有一小山丘状似鱼儿,经指点,鱼头鱼身鱼尾,再充分想象一下,还有几分像。其实过去这里也叫石床溪。从官庄沿进矿区的公路过来,两边的山几乎要碰到鼻子,过了矿区,翻过土地坳,出了马利孙湾就豁然开朗了。这里有一条小河叫石床溪,与一条叫粟家溪的小溪交汇,冲出一个小小盆地,几十户人家散居在盆地边沿。不论是石床溪还是粟家溪,都是鹅卵石河床,涨水是洪水,但只要雨停几个小时之后,水就清了,滩上翻白浪,潭里是绿水,河床上的卵石上不留一点泥尘。记得小时侯的夏日,与玩伴们整天泡在溪潭里,眼睛红红的,像兔子;皮肤晒得黑黑的,像巧克力。在溪里抓鱼抓螃蟹,到山上找菌子摘樱桃打板栗,真是“记得少年骑竹马,转眼又成白头翁”了。少年时确实骑过竹马,那竹马是将竹尖或小的楠竹,保留一处长约五寸的竹枝,将上一节的竹枝保留半寸,其余都剔掉。用草绳在这两处竹枝上上下缠绕,成一踏脚处。人骑上去还可以“铎”“铎”地奔跑追逐。骑过竹马,但没有饶床弄过青梅,这四周山上什么野果子都有,就是没有梅子。</p><p class="ql-block"> 下午和晚上,堂兄嫂、侄子侄媳与孙子辈们以及住在近处的郭氏兄弟来看我们,说了一下午一晚上的话。乡情是由父母族人的亲情、朋友同学的友情,加上对故乡这特定山水构成的特定的空间发生的往事的追忆构成的。乡情有强烈的穿透力 ,有巨大的凝聚力,它突破遥远的时间空间距离,哪怕半各地球,哪怕半个世纪。我想:远方的游子,不一定要等到功成名就才衣锦荣归,即使是憔悴褴褛黯然归来,故乡也不会拒绝的。项羽当年如果过了乌江,江东父老也不会向他索命。</p>